李无相说要去挖地果,是因为这附近是真的有。打发走了这师徒两人之后,他真的去挖了一些,之后才慢慢回去了。
孙集和冯玉星都没走,都还在营地好好待着。不得不感叹这两人的专业——刚刚被自己吓得要死,到这时候又跟周襄和孔幼心有说有笑起来,好象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无相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刚才报出来的是血神教的身份,而非剑侠。
对付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身份。对付成组织的宗门、世家、成名高手,报剑侠的身份是更好的。因为这些人根基大、名气足,就象是他来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顾虑、有软肋、不会一发狠什么都不管,因此太一教这种相对而言更加官面儿一点的身份是更有威慑力的
而对付孙集这种两人单干、没有底限的江湖散修,报血神教这种恐怖邪道的身份是更好的。因为他们其实更象是来处那些好勇斗狠的小混混,或者情绪上了头就什么都不管了的青少年——官面算个屁,只有更狠更黑更没下限的才能叫他们感到恐惧。
现在看,孙集和冯玉星是真的怕这个邪门的血神教,真的怕自己刚才那个恐怖的样子,怕到连实时逃窜的心思都按下去了。
他回到营地,在远离篝火的地方把包裹放下,然后将十几枚地果取了出来,在附近的小水坑里慢慢洗去上面的泥。
周襄那边跟孙集腻歪了一会儿之后看见他,就走过来了,问:“这东西你以前吃过吗?”
李无相就知道他是在没话找话。
根据前几天的观察,周襄这人对“底下”的人还是挺和善的。不过那时候李无相不清楚是哪种和善——一种是真和善,第二种是不把人当人,而当成猫狗之类的和善。这种和善是假的,一旦遇到紧急情况,立即就会露出狰狞面孔。
但从这几天孙集套出来的事情看,周襄的和善是第一种。
他这傻子是真的把什么都跟孙集说了——他是大帝周尔的血脉。他们周家是代代单传。这种单传是有意控制的,只要生出一个子嗣,无论男女,都姓周,而后就在不动山执掌静堂、担任静堂的堂主,同时修行小劫剑经和五岳真形教的本如不动经。
静堂堂主可以收徒,可以收满三十六个亲传弟子。亲传弟子只修行本如不动经,修到了炼神之后如果还能往前走,则要离开静堂,到教内去做弟子。如果只能停留在炼神境界,那就一直待在不动山,等到青春寿元耗尽了,则跟别人一样去填棺。
在李无相看,这种设计除去不叫周尔血脉有培植自己强大势力的机会之外,还是一种监查机制——有前途的弟子修到炼神之后从不动山来到教内别处再拜师,为求认同一定会对静堂之内发生的一切知无不言。这种监视完全就是阳谋,周襄无计可施。
就这么一代代地传承下来,这一支周尔的直系血脉早就熄了一切妄念,只求安乐了。
周襄活到如今已经四十四岁,只离开过两次不动山。一次是接任静堂堂主时,去了一趟总坛、见了一回掌教。另外一次就是现在。
五岳真形教的教义崇尚五岳大帝与自然,内核就是视天下人为刍狗,认为人与山岳湖海都是由天地灵气所化,并无不同。因此去填棺也不是什么很残忍的事,倒更象是一种与天地合一的宗教仪式——人活着的时候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现在只不过是把灵气还回去了而已。
被这种教义熏陶出来的真形教修士,对待教外人手段残忍也是很合理的——在他们那里并不觉得真的很残忍。
但周襄还修行小劫剑经,修行小劫剑经就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太一教的教义。太一教的理念内核就相对正常了一些了,认为人是天地精,乃是世间最崇高的存在。活在世上先要爱人,之后才是爱其他,可以说是“皇人”主义者了。
周襄受此熏陶,脑子就相比教内其他人稍微正常一些。而从小生活在极为压抑封闭的环境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心灵扭曲,形成一种既自傲又自卑的矛盾心态,变成敏感型人格。李无相觉得,由于他修行之后生理机能一直处于巅峰期、外部环境平和而无变化,因此周襄这个人应该是一直处于被压抑着的青春叛逆期,直到现在。
所以,与其说这人是个成年人,倒不如说是个看起来象成年人的青少年。
孙集所打探出来的这些事,李无相没有任何怀疑,全部接受。因为周襄这家伙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就已经意味着所说的绝无可能有任何虚假了。
他甚至把未来都畅想好了——去血神教“办完事”之后,就跟孙集找一个地方隐居、开宗立派,教她小劫剑经。两人慢慢收徒、慢慢经营势力。等到三十年后天下大乱,血神教、太一教、六部玄教争斗起来,以他的身份、他们所经营的势力,也就成为不可忽视的一环了。
到那时候查找机会得到本教的支持,以周尔血脉的身份执掌五岳真形教,他做了教主,孙集就来做教主夫人。还要把教内的规矩改一改——只有罪人才去填棺,教内弟子都可以正常活到终老。也不搞什么强行婚配了,只要有情人就可成为眷属。他这几天跟孙集腻腻歪歪,全是在畅想这些事。
所以李无相意识到,周襄这人好象真的很善良。
就比如现在,该是觉得这几天把自己这位曾经救过他的李晓给冷落了,于是特意过来跟自己说话。
李无相微微皱着眉,说:“恩,我吃过,这东西弄好之后就是魔玉。”
“魔玉?”周襄想了想,笑了,“这名字有趣。”
李无相没搭理他。
周襄似乎觉得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李晓,你有心事吗?”
李无相知道他要问的是“你怎么好象不高兴?是不是我这几天没怎么搭理你你对我有意见了?”
他就叹了口气,停下手里的活儿,微微侧脸往后看了一眼,说:“前辈,我是觉得……唉,我说不好,我是担心她们两个。咱们跟她们两个不熟,前辈你好象对她们,过于……过于……”
周襄笑了:“哦,你在担心这个。李晓,这一点我自有分寸,你尽管放心就好。”
你的分寸就是三天不到把老底全撂了吗?不过李无相仅是要做做姿态而已——上一回我提前提醒过你,这一回我可是也提前提醒过你了。
他就又叹口气:“好吧,那就是我多心了。”
周襄这回没象在北洞时那样,说些叫他不要“争宠”之类的话。该是因为李无相在那里的表现已经叫他觉得放心了,甚至可能还有点儿感激。他就只伸手在李无相肩头拍了拍,低声说:“过些日子,咱们找到另一处洞天福地,你就跟冯玉星和孔幼心先驻下。到那时候,我教你小劫剑经。”
可怜的低自尊青少年,不但心地善良,还惯常急于向其他人示好。李无相在心里又叹口气,但将眼睛睁大,做个惊喜状:“前辈……真的吗!?”
周襄哈哈笑了两声:“自然是真的。不必多说了,你早点歇着吧。”
……
这几天周襄晚上都没睡觉,于是今晚孙集真的把他给哄睡了,又在哄睡之后给他和孔幼心下了迷药,叫他睡得更沉。
做了这一切之后她站在那里盯着周襄看了一会儿,才跟冯玉星慢慢地走到远处。李无相也走过去的时候,孙集还在看周襄的方向,等他到了近前才收回目光,脸上的神情极为悲切:“前辈,我是真的喜欢他,他也是真的喜欢我……他说是要去你们血神教办事,你们不是一路的吗?前辈,要不然叫我留下来吧,为你打探消息也好,他现在……”
李无相冷冷一笑:“孙道友你现在说的话可是大忌啊。”
孙集一愣:“什么?”
“一般来说风尘女子看上哪个人、动了真情,那就是要倒楣的。你不会骗着骗着把自己都给骗了吧?”
孙集沉默片刻,泫然欲泣:“前辈,我说的是真的。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坏人的,我之前也真是……可是周襄他真是个好人,我……”
“差不多得了。”李无相皱眉一摆手,看看她,又看看冯玉星,“字条按照我说的留了吗?”
“我……我忘了,我现在写。”孙集抹了一把脸,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又取出一截炭笔。一边在符纸上写,一边泪眼婆娑地去瞥在远处地上睡着的周襄。
李无相盯着符纸看,她写的都是大白话——
“周郎,我只是个小女子,但求安稳,我爱慕周郎你,但我怕你们教里的人。我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你?遇上了你们教里的人,恐怕我们不但要被拆散,我也要被杀死,或者象你说的被捉去填棺。这三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三天,馀生都不会忘记你。可你既然是玄教中人,我就实在没有同你共度此生的福气了,你恨你们教的规矩,我更恨,你把我忘了吧。”
她磨磨蹭蹭地写完了,递给李无相。李无相看了看,又把纸递到她面前,说:“哭。”
孙集愣了愣。李无相说:“怎么,要我打你你才哭吗?”
孙集不知道想了到了什么,真哭了,泪水一颗一颗滴到纸上。瞧着纸被氤湿了大半,李无相才把手收回,走到周襄身边塞进他怀中。
师徒两人还站在原地。李无相走了回去,微微一笑:“要是道石野,现在恐怕会殊死一搏。你们师徒两个倒是有趣,不想着设计对付我,还这么听话,更是真不跟他讲?”
孙集低下头:“我要是跟他讲了,前辈你恐怕连他也要杀的。”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哦?真这么喜欢他?那昨晚怎么忽然就自矜起来了?我当你消息到手,立即不想再下饵了呢。”
孙集猛地抬头,脸腾的一下子红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咬着嘴唇说:“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真爱上了决定做个能配得上他的好女人了所以就自爱起来了?”
“我是真的……”
李无相一笑:“能信你这话的人,跟周襄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孙集低叹一口气:“前辈,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们师徒二人能炼在一个尸仙里头吗?我听说你们血神教的尸仙,脑子还是清楚的,我们师徒两个……”
“哦,你觉得我还要拿你们炼尸仙?这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李无相现在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完全不反抗了。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还有活路呢。
孙集点点头:“我想过……其实我的青春寿元也要耗尽了,这件事我想过,还问过的。现在遇到了前辈你,其实也算是遇到仙缘了……”
李无相哈哈笑了两声:“仙缘,好啊,你倒是机灵啊。你们两个想要仙缘?来——”
他抬起手、张开双臂。
孙集和冯玉星都愣了,两人对视一眼,冯玉星先反应过来,立即依偎到李无相怀中:“前辈,你可不要恼我先前对你无礼,实在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人家今年刚满十八岁——”
孙集咬了咬嘴唇,也靠了过来。她刚要说话、冯玉星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就觉得眼前忽的一黑,又变得明亮起来——李无相退后一步,两人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院落中了。
院中还有人!
二十多个人,人人手中执有一柄小剑、剑上连着剑线,看样子是原本正在做晚课的。
正堂的门口也有人,头发仿佛火焰,穿着朱红色大袍、背着手,身上的气势极为惊人……二人只瞥了一眼,就慌忙将目光移开了——她们不知道此人的道行有多深……或者说不知道这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身后另有一股更强的气势!
孙集转过脸,看向李无相——他就在自己面前一步远处,模样也跟之前没区别。可现在再看,他的身形仿佛融于这片天地之间,仿佛这里不是人间某处、不是洞天福地,而在灵山、在天外天,而他就是此间主宰,是在世的真灵!
那些人手里的剑……眼前这人的气势……孙集脑子咯噔一声响,五个字从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神君!李无相!
冯玉星还在瞠目结舌地发愣、还在环视周围、还在伸手要去袖中摸东西,孙集已经噗通一声跪下,一拳捣在冯玉星的膝弯处叫她也跪在了地上。
“太一神君在上,我师徒二人有眼无珠!”孙集额头抵在地上不敢抬起,心脏砰砰狂跳,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恐惧,不知是真遇上了仙缘还是真走上了死路——想到“李晓”此前所做的一切、要她做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极有深意,她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要借自己来对付那个周襄,还是在对自己和冯玉星试炼了。
然后如蒙大赦地听到那红发高人说话:“就是这两位?把周襄迷得死死的?”
“恩。”
“你带回来是要怎么办?咱们剑宗不能什么人都收啊。”
“先关起来,说不定以后有用——这事你亲自来办。”
“哈哈,都快成婴了,当然得我亲自来办了。现在什么情况?”
“等他哭呢。不说了,我忙去了。”
李无相身形一闪,又从万化方中遁出,走到火堆旁躺下,将眼睛合上。
他是真睡了一小会儿,大概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随后被周襄推醒了。
李无相先睁眼,稍稍一愣,立即跳了起来——金丹修士不会睡得很沉,也应该一睡醒就发现自己被人迷了。
周襄的脸色很不好看:“你睡着了?”
“我……”李无相往四下里环顾,语气一沉,“前辈,我……我不是被迷了?”
又往火堆边一瞥,脸色再变:“她们两个呢?前辈你身上的东西——”
周襄阴沉着脸一挥手:“我什么东西都没丢!你没看见他们俩吗?你也睡了?”
“是啊……”
周襄象一只茫然无措的孤狼,也顾不得去唤醒孔幼心了,绕着篝火快走几步,却又象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李无相看到他的鞋面全都是湿的,该是在唤醒自己之前就已经往四周跑了很远、找过了,因此被秋露浸透。
时候到了。他就朝周襄胸口一指:“前辈,你那里——”
周襄低头一看,瞧见小半截符纸从胸口露出。他一把抽了出来,抓着这泪痕斑斑的符纸细读上面的字。
孙集写的字不多,但周襄差不多看了一刻钟——先是站着看的,看了一遍之后抬头向四周张望,仿佛还要去追。但迈出半步站下了,又将字条看一遍。随后失魂落魄地走到火堆旁坐下,看了第三遍。接着,拿着符纸的手无力地摊向一旁,就只有两根手指夹着,望着火堆出神。
等他这么坐了一会儿,李无相小心翼翼地问:“前辈……上面说了什么?”
周襄一动不动,像没知觉了。
“她们是不是要挟你?”
周襄的脸上抽搐似地一笑,手指一松,符纸飘落在地。
李无相惊了——这是要给自己看!?被打击成这样了!?
他试探着走过去,伸手要捡那纸,周襄竟然真的没反应。李无相把纸捡起,反复看了两遍,震惊地说:“前辈,你是不是被她采阳补阴,被骗色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