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线…记得不全…而且…需要有人…探明情况…”
周瑾的声音断断续续,失血让她意识模糊。
“必须……快……”
“怎么走?告诉我!”她的声音此刻异常地镇定。
周瑾艰难地描述着一条极其复杂的路线。
从这片废墟出发,利用几条尚未完全堵塞的地下排水沟、穿过被炸毁的厂房地基、绕过几个已知的日军固定哨卡……
最终目的地是公共租界边缘的一个废弃货栈,那里有他们的人接应。
路线曲折迂回,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
以周瑾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完成。
“我出去探路。”小河站起身,语气坚定道。
“家明,你留下来保护顾婶和周小姐。婶子,照顾好周小姐,等我回来。”
“小河……”顾秀芳抓住她的骼膊,眼神担忧,“太危险了……”
“待在这里更危险。”小河掰开她的手,目光坚定。
“我们必须赌一把。”
她将压缩饼干和水分给大家,再次检查了周瑾的伤口,确认没有继续流血。
“等我信号。”她对周瑾说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毅然钻出了地下室。
外面的天色依旧漆黑,寒风刺骨。
小河根据周瑾的描述,在废墟和阴影中穿梭。
她调动了全部的精神,发现自己记忆力突然好得惊人,几乎完美复刻了周瑾所说的每一个细节方位。
她发现了那条半埋的排水沟入口,确认了里面虽然狭窄肮脏但可以通行;她记住了日军哨兵换岗的短暂间隙;她找到了一处被炸塌的墙洞,正好可以快速通过一片开阔地……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
有一次,她几乎与一队日军巡逻兵迎面撞上,幸亏她及时缩进一个弹坑。
还有一次,她误入了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局域,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原路退回。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看到了周瑾所说的那个废弃货栈的轮廓。
它就坐落在公共租界铁丝网的另一侧,相对完好。
她甚至隐约看到货栈二楼窗口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是了望哨吗?
心中稍定,她不敢久留,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因为熟悉而稍微顺畅了一些。
当她再次钻回地下室时,天已蒙蒙亮。
她浑身冰凉,沾满污泥,累得几乎虚脱,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路线……基本畅通……”她喘着气。
快速地将探查到的情况,包括排水沟的位置、哨兵换岗时间、开阔地的通过点等细节,清淅而准确地告诉了周瑾。
周瑾靠在墙角,认真听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了除痛苦之外的表情——那是难以掩饰的惊讶和赞赏。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理发店女孩,竟然有如此胆识、记忆力和执行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真的将那条危机四伏的路线摸清了,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
“好…很好…”周瑾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几分底气。
“我们就…按这条路线走…天黑后…行动…”
漫长的白天在极度煎熬中度过。
四个人分吃了最后一点食物,保存体力。
小河和家明轮流在入口处警戒,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开始传来日军吆喝声和零星的枪声,清扫行动已经开始了,逐步向这片局域推进。
夜幕终于降临,寒风更烈了些,提供了更好的掩护。
“走。”周瑾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跟跄了一下。
小河和顾秀芳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家明则紧紧抱着物资。
四人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地下室,融入了夜色和废墟之中。
小河打头,凭借着白天的记忆,引导着方向。
顾秀芳和周瑾居中,家明断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周瑾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小河和顾秀芳身上,伤口疼痛让她冷汗直流,她死死咬住嘴唇,没发出一声。
一队日军巡逻兵突然改变了路线,朝着他们藏身的瓦砾堆走来。
千钧一发之际,小河猛地将他们推进一个深坑里,自己也滚了进去。
几人紧紧贴在一起,屏住呼吸,听着皮靴声和日语交谈声从头顶经过,近在咫尺。
通过一片毫无遮挡的开阔地时,小河让他们先留在原地,自己先快速潜行过去。
确认安全后,才打手势让他们快速通过。
就在顾秀芳扶着周瑾跑到一半时,远处突然亮起一道手电光!
小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出去。
万幸,那手电光只是晃了一下,又移向了别处。
一路上,险象环生。
小河的冷静判断、果断决策和白天探查的精准信息,数次将队伍从危险边缘拉了回来。
周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赞赏越来越浓。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跋涉后。
他们看到了那道像征着希望的铁丝网——公共租界的边界。
虽然租界也并非绝对安全,但比起日军占领的闸北,已是天壤之别。
周瑾指引他们来到那个废弃的货栈。
货栈大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
按照约定的方式,周瑾敲击了一段节奏。
片刻沉寂后,里面传来同样的敲击声回应。
紧接着,一个黑影闪了出来,警剔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尤其是重伤的周瑾,然后迅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货栈里面,另有两人接应。
看到周瑾的伤势,他们脸色一变。
立刻上前帮忙搀扶,其中一人似乎懂急救,迅速检查了一下周瑾的伤口。
“快,从后面走,车准备好了,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接应的人压低声音说,语速很快。
直到坐上一辆蒙着篷布的破旧卡车,感受到引擎发动带来的震动。
车厢里的几人才仿佛虚脱一般,瘫软下来。
周瑾被妥善安置在角落里,有人给她喂了水,处理了伤口。
她疲惫地闭着眼,但似乎松了口气。
卡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穿过寂静的街道。
在一个由教会医院临时改造的安全点安顿下来后,周瑾的伤势得到了正式的处理。
虽然依旧虚弱,但脱离了生命危险。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周瑾将小河叫到了病床前。
安全点里相对安静,窗外是租界依旧繁华的夜景,与一河之隔的闸北废墟恍如两个世界。
周瑾看着小河,目光深沉:“这次…多亏了你。没有你,我们不可能活着过来。”
小河摇摇头:“是大家运气好。”
“不是运气。”周瑾打断她,语气认真。
“是你的冷静、你的记性、你的胆识。你比很多受过训练的人做得都好。”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直视着小河的眼睛。
“小河,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也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情?”
小河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周瑾要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和郑师傅一样,心里有杆秤,知道是非对错。你们爷俩是济南来的,他一定没少跟你念叨过老家的事,念叨过那些东洋鬼子造过的孽。”
周瑾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感染力。
“现在,他们就在我们的土地上,杀人放火!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需要每一个有能力、有良知的人站出来!”
“我……”小河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爷爷虽然只是个剃头匠,但他一生敦厚善良,重情重义,对家乡对同胞有着最朴素的感情。他的言传身教,早已潜移默化地刻在了小河的骨子里。
“可是”小河的声音有些颤斗,“我只会理发。”
“你能做的很多。”周瑾的目光锐利起来。
“你的手艺可以成为很好的掩护。你的冷静和细心非常适合传递信息。你甚至……比我们很多人都更懂得如何在这乱世里隐藏和生存。”她意有所指。
小河想到了顾秀芳和家明。
“你的朋友,组织上会尽量安排照顾。但更多的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周瑾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们需要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渡口’,需要有人‘守护’这些信道,传递希望,运送‘薪火’。这工作很危险,但意义重大。”
渡口?守护?
小河喉间轻喃,心头猛地一震。
恍惚间,爷爷给理发店挂“泉沁”木牌时的笑脸、课本上“救亡图存”、爱国教育基地见过的旧照片、电影里革命者在暗巷传递密信的画面,竟与周瑾的话语轰然交织。
一个代号,在她心中悄然浮现。
她看着周瑾诚挚而炽热的眼神,沉默了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变得如同水洗过的磐石,沉静而坚定。
“我需要做什么?”她声音不大,却格外有力。
周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真正的笑容。
她知道,她为组织,找到了一块真正的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