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下午4点48分，百清区老街废厂。
迟远庭独自一人走在水泥路面上。
厂区的旧身份已无从辨认，或许是饲料厂，也可能是水泥厂，如今只剩下些模糊的痕迹。所有的厂房均是彩钢板结构，蓝色的漆面早被岁月侵蚀成一片锈红。
水泥路的缝隙里探出青青小草，两旁的杂草更是齐腰高，悬着一张又一张蛛网。
只有两处厂房看上去有过人进出的痕迹。
迟远庭心情有些复杂，推开了那扇距离自己最近、焊着滑轮的厂房大门。
对于独居者而言，厂房内部的面积大得有些空旷。角落堆着废弃的大型分拣机床，而斜对着门的中央，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还搭着轻盈洁白的蚊帐。
床边的储物桌极为简易：一块薄木板，架在四摞带着干泥的红砖上。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唯独那块木板被擦洗得异常干净。
木板上，一个泛黄的空调遥控器静置一旁，连接它的插排从远处拉来长长的线。迟远庭的视线顺着电线，移到墙边那台立式空调上——那也是件老物件，外壳泛黄，看上去已使用了十年有馀。
他心下好奇，伸手握起遥控器，点了一下开关键。
空调应声开启，风速调高，呼呼的冷风完全够用。
试过之后，迟远庭轻轻关闭空调，将遥控器放回木板上。
他又抬头看向上方，顶上的灯泡共有三盏，远处的两盏都是脏脏的白炽灯，唯有床头顶上的是崭新洁白的节能灯。
迟远庭笑了笑，便在这厂房里细细转了一圈，最终找到了两个新的塑料盆子、一块搓衣板、两根竹杆、五件晾衣夹、一小包卫生纸。大部分都放在床底，也有一些放在了机床上。
李子衿的安排不算奢侈，却也足够细致。只不过唯独找不到洗漱上厕所的地方。
不该呀……李子衿应该不会疏漏掉这一点的吧。
带着这份纳闷，他走出厂房，目光在草丛中扫视，最终发现了一处自来水管。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拧动水龙头。管子先是发出呲呲的空响，而后声音充实起来，哗哗地喷出清水来。
只差一间厕所了……
迟远庭的目光落在另一处厂房上。
厂房门口放着一套扫把簸箕，门内还有着一阵类似于嗡嗡的电机转动声。
迟远庭多看了一眼扫把，随后推门而入。
厂房内部的空间与隔壁相仿，然而格局却截然不同。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淘气堡，约莫占了总面积的五分之四，只在门边留下几平方米的空地供人落脚。而那持续的嗡嗡声，正源自于紧贴墙根、为淘气堡充气的鼓风机组。
迟远庭注意到淘气堡入口处摆放着一双鞋、一部手机、一瓶水、搭着手帕毛巾的医疗箱以及遍地散落的创可贴包装和绷带。
他愣了片刻，抬头看向淘气堡内部。
这座淘气堡结构简单，整体造型象是间大谷仓，没有窗口，只有一扇小门。他眯眼向内望去，通过那扇小门，窥见里面空无一物的空间，以及一道正不断飞速弹射的人影。
“李子衿？”
迟远庭不确定地呼唤道。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身形在几次弹射后，最终象一片羽毛般稳稳落在中央。
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抬眼向外望来，声音宛若冰晶球划过丝绸，清冷圆润：
“你来了。”
“真是你？”迟远庭的诧异全写在了脸上，“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看着她缓缓从淘气堡内部走出，慢慢地坐到入口边缘。
“训练。”
李子衿的回答言简意赅，同时用毛巾轻轻擦拭着身上的汗水。
迟远庭的目光在她身上新增的几处瘀青和擦伤与那座巨大的淘气堡之间来回扫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平时一直在这里面训练异能？”
“是。”李子衿将毛巾放到一边，目光落在迟远庭身上，“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异能都有代价和弱点，我也不例外。”
“代价和弱点……”
迟远庭重复着这几个字，结合眼前这有些另类的训练场地与她满身的新伤旧痕，一个念头瞬间清淅起来。
“你的意思是……”
“身体会变得更加脆弱，小磕碰就是脱臼骨折，擦伤淤青最常见。”李子衿面无表情地说着，开始将身上旧的绷带一条条拆解下来。“训练就是为了适应它。”
望着她平静熟练地处理那些伤痕，迟远庭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一种混合着敬佩、困惑与一丝心痛的情绪，在他心底剧烈翻涌。
他甚至有些捉摸不透，如此极端、近乎自虐的训练方式，完全超乎了他对“训练”的认知。
沉默在只有鼓风机嗡鸣的厂房里弥漫了几秒。
“感觉如何？”
“……嗯？”迟远庭的思绪还被方才的对话牵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子衿已将拆下的绷带拢在手中，淡淡瞥他一眼：“这里的安排。”
“够住，但是我没找到厕所。”
“外面的公厕。附近有澡堂。”
李子衿说着，手中那团旧绷带仿佛被无形之手托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她只需将新的敷料固定上去。
“所以……你早就发现自己异能的代价了么？”
“恩。”李子衿点头，“范围只有五米，这是弱点。代价，你看到了。”她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卢老师让我体验过一次‘完美操控’。那种状态下，能在单一方向施加近乎无限的推力来移动，同时在体内生成精确的反向力缓冲，还要在体表维持一层保护性的空气动力学构型。”
她描述得十分平静，但迟远庭能想象那需要何等恐怖的精密度与控制力。
“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才能无视掉所谓的代价和弱点。光靠卢老师的异能是不可能的。”
迟远庭听着，目光却不由落在她脖颈上——即便在这种时候，那里依然系着那条一丝不苟的净白丝带颈环。
“你现在训练的成果，到哪一步了？”
“偶尔能施展出两三次，还差得远。”
迟远庭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今天王鹤屿……他异能失效后，像换了个人，思路清淅得可怕。他平时那种不灵光的样子，就是异能的代价。全世界的门都在他脑子里……我觉得很危险。我还不清楚自己的代价是什么，更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都了解自己的异能。”
李子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衡量他话语里的重量。
“异能带来的生活跟我一开始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迟远庭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倦意，“感觉有点累……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
“你生性多疑吗？如果不是的话说明有些事给你造成的心理阴影有点大了，或许你该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迟远庭叹息一声：“可能是吧。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代价。”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存在的意义和代价。异能也是，除了代价还有意义。没有必要死死逮着一个代价不放。真的担心的话，或许每个人所表现出的一些异常之处就是线索。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迟远庭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尤豫，“你总是想得太多，以后容易优柔寡断。我所了解的你做过最决然的事情，可能就是断绝与家里的一切联系。”
“那……那是……”
迟远庭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话题。
“那是你的私事，无需向我说明。”李子衿已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淡，“还有其他事吗？你的兼职时间快到了。”
“有最后一件事……”
迟远庭自己也有些意外，今天竟会对李子衿说这么多的……心里话。
“我和王鹤屿的异能暴露了。”
“故意的？”
出乎意料的是，李子衿没有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仿佛根本就算不得一件大事。
“怎么这样想？”
“错误太低级了。理由？”
迟远庭挠了挠耳根：“没什么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赵叔说的还是有可能的。世界末日之类的，万一也是叶子辰在骗大家的呢？我总觉得有哪里很蹊跷。首先抛开目前所有的问题不谈，从6月30号异能觉醒开始，我们与千烨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对立面吗？
同为异能者，差别不过是一个千烨之印。他们可能会去杀人，我们可能会去阻止他们滥杀无辜。但那些都是叶子辰过去所经历的。可能正是因此，他才要在这一次的世界线中，第一时间通过集体梦给我们所有人留下不能暴露异能的警告。
但这里有个矛盾。他一个一个刺杀我们的话，只会把48个异能者彻底推向对立，激化内战。不危及我们的生命安全，我们也不会这般迅速地抱团。所以，我在想，未来是否存在着某个必须争夺的东西，逼得他不得不提前扫清所有潜在竞争者，哪怕因此制造分裂也在所不惜。
而且，千烨这次明显收敛了许多。他们有机会直接杀掉车淮竹，却大费周章绑架；绑架过程还留下了能追踪到的园区线索。叶子辰会不知道这个后果吗？
所以，我认为，暴露异能，或许能成为一个变量。他们眼下，很可能正在谋划别的、更需要集中精力的事情，我们的暴露反而能打乱他们的节奏，或者……逼出他们的真实意图。”
李子衿听完，目光停留在迟远庭脸上，嘴角极细微地动了一下，象是掠过一丝近乎无形的轻笑。
迟远庭怔住了。他分辨不出那笑里的意味——是自己想法有些离谱，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不懂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