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快让开!”
“救人!救人啊!让一让!”
几乎要划出火星的急救床滑轮伴着呼喝,如发疯野牛,蛮横地冲散走廊里惊惶的人群。
“他的心脏怎么还有旧伤?”
“心率下降了!”
“肾上腺素!”
“再快一点!”
医生护士们争分夺秒地抢救着床上的迟远庭。
王鹤屿只能在一边跟跑,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砸在地板上。
他不敢相信,明明上一秒还在眼前板脸无言的迟远庭,下一秒便成了床上这个意识模糊的血人——脑袋肿着大包,紫的青的血管狰狞凸起,仿佛随时会爆掉一样。
“迟远庭,迟远庭,你醒醒!别睡!求你了。”
极度的悲痛让王鹤屿视线模糊,被闪避不及的路人绊了一个趔趄,落在病床后。这一摔,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名字。
“李子衿……对,李子衿!她一定有办法。”
王鹤屿慌忙从兜里翻出手机,不顾喉咙里冒烟般的干灼,咬咬牙奋力重新追上疾驰的队伍。
“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的女声。
“李子衿,是迟远庭……迟远庭又快不行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救救迟远庭!”
听到声音的瞬间,王鹤屿心底紧绷的那根弦彻底崩断,积压的情绪决堤而出,对着手机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李子衿正在拆绷带的手蓦然一顿。她没有立刻回应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沉默地将手机拿到眼前,指尖轻点,开启了通话录音。
“你们在哪里?”
“医院!禾春区人民医院!你快来,迟远庭……迟远庭都要死了,赵叔也……赵叔也伤得好重!”
嘣!
李子衿眉头一蹙,骼膊上未拆完的绷带随之崩裂数段。
“说清楚点。”
“是赵叔和迟远庭……赵叔的眼睛被弄瞎了,手也没了……迟远庭,迟远庭被他们打的不成人样了!李子衿,怎么办啊李子衿!”
王鹤屿泣不成声,几句话被哭泣填塞得支离破碎。糟糕的情况让李子衿陷入一片沉默。
“病人醒了!”
王鹤屿猛地扭头,看见迟远庭颤动的眼皮缓缓睁开一条缝,露出来眼框内充血空洞的眼睛。
他心里一阵绞痛,慌忙用骼膊抹了把脸,扑到床沿嘶声喊道:“迟远庭!你坚持住!我还没有带你去李子衿的厂子里看看呢。”
一旁的护士本想出声提醒王鹤屿克制自己,却被医生一个沉重而惋惜的眼神制止,所有动作和话语都凝固在空气当中。
“李……子……”
迟远庭的声音细若蚊呐,王鹤屿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李子衿……”
“李子衿,李子衿在这里。”
王鹤屿听到了迟远庭的呢喃,急忙将手机免提打开,紧紧贴到迟远庭的嘴边。
李子衿根本听不到迟远庭的声音,只能依着王鹤屿的话语,强压着翻涌的心潮开口:“我在。迟远庭,你说。”
“我的……身体……我清楚……你茫遥(们要)小心……他能……用……他用的shi sou——”
“迟远庭?迟远庭?迟远庭!你的三道光呢?不是很牛逼吗?快醒醒!迟远庭!”
王鹤屿的哭腔染上了绝望。
“病人头部、腹部遭受重创,心脏还有未愈的伤口。”医生的声音无奈而克制,“实话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
王鹤屿痛苦的嚎啕通过话筒传来。
电话这头,李子衿颤斗的手已然定格。她没有再听下去,指关节微微发白,重重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按键。
幸运并非时常眷顾世人。上一次,迟远庭从死亡边缘爬了回来;而这一次,命运的深渊将他彻底吞噬。
7月9号,上午10点08分,迟远庭,死亡。。
案发现场的照片和关系图谱仍在白板上死死钉着。桌子间的垃圾桶内已被咖啡杯和外卖盒堆积爆满。连番筛查之下,周边街道的监控画面已看得人双眼干涩,人员排查名单更是被划改得面目全非。
早晚各一回的信息汇总,一次次从柳暗花明坠入僵局,反复消磨着所有人的心气。有的成员在工位上小憩片刻便会猛然惊醒,线索啃食的太多,梦中的自己甚至代入了被害人的视角。
此刻,坐镇中心的是副组长宋廖。
这位百清区公安局的副局长,在案发后临危受命,紧急兼任了刑侦支队队长,是这里实际的主心骨。而总揽全局、调配资源的组长尹峰,此刻正在外奔波,并不常驻于此。
他抬腕看了看表。
10点38分。
案发后的72小时是黄金时间。可最后一起案子从报案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多小时。雷佳律的下落到如今仍是个谜。警犬一路跟到溶洞内便迷失了方向。
更不用提更早发生的案子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碰到这么难啃的案子了?
他摸了摸兜,随后推开椅子,起身出了门。
随禾春区公安局局长路家顺而来的年轻警员的目光被宋廖离开的身影牵着走。他尤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凑近路家顺低声问:“局长,他怎么又出去了?”
站在他身后的路家顺头也没抬,仍在快速过目着手上的资料:“那是他心里犯愁,案子着急却苦苦没进展,总得发泄发泄。你和他共事少,不了解也正常。”
“是吗?但是我看咱们局里的前辈们都不抽烟的。”
“本来是抽的,”路家顺打了个疲惫的哈欠,嘴角勉强一勾:“后来被我的一个朋友劝了一顿,就都戒了。”
“朋友?”
年轻警员下意识追问。
路家顺并没有被他带偏,而是拍了拍小警员的肩膀。
“好好干活吧先。”
说着,他将手里的一叠资料放在桌上。
那是死者蔡冬永十多年以来的医疗记录。由于部分医院早年系统不完善,追踪这些信息花费了不少功夫。
目前全球大多数国家已明令禁止生殖性克隆人,正规医院一般也不会明目张胆涉足。不过如果要获取最为关键的克隆者体细胞,医院无疑是最为方便的源头。
“再重点排查走访一下我画圈的这几家医院。查清楚在为蔡冬永体检还有献血过后的血液样本最终去向。”
“是。”
路家顺又拿起蔡冬永的日记本翻阅。
在所有的命案当中,只有蔡冬永有着写日记的习惯。
日记始于两年前,其内锁碎的日常生活记录,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专案组排除了不少调查方向。
让路家顺印象最为深刻的两个日记片段在于案发前几天的7月3号和4号。
“7月3日。天气应该还会是晴。现在还不到凌晨3点,睡不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有好几个自己,真够吓人的。还梦到媳妇儿昨天在景明公园拍的那朵千烨花了。果然越丑的东西越让人忘不掉……
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后面好象又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人有好多个,都看不真切。但是有一个象是头头的人对我们说不要暴露。”。那个人说的对,这种事情……绝不能暴露。”
单看这两篇日记与案件并无直接联系。不过路家顺有些好奇,蔡冬永所说的不能暴露的事情,到底是指什么?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瞥见来电显示后眉头微蹙,随即压着步子推门,身形没入走廊的热浪之中。
“喂?”
“头儿,又出事了。”
路家顺心头一紧。
“说。”
“花绛公寓发生了极其恶劣的重伤害案。我们来晚了,什么人都没见着。公寓住户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都上班去了,没找到什么现场视频。最麻烦的是,现场电路也断掉了,所以监控画面只有斗殴前的两三秒……”
又没有监控,又是突然断掉的电路。
路家顺听到这几个字眼便有些窝火。
“但是,据我们询问的一些老人回忆,在混乱中能听到两个名字。一个是迟远庭,另外一个……是您的朋友,赵国安。”
路家顺呼吸一滞。
“你现在在哪儿?”
“还在花绛公寓。”
“等着,我马上就到。”
电话一挂,路家顺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正在楼道窗口抽烟的宋廖听到动静回过头,见是路家顺,正要开口,对方却是马不停蹄地冲下楼梯。
宋廖叼着烟,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口怔了怔。
“这是……有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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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点11分,禾春区花绛公寓。
“头儿,据目击者描述,现场先后有六人出现。最开始起冲突的只有四人,后来又有两个人把伤势最严重的两位带走了。
剩下的两人分别是一个光头男,腿上有纹身。一个是小区中一位老人的孙子,名叫秦雪洲。老人情绪有些激动,暂时问不到有效信息。不过我们从邻居那里得知,秦雪洲在禾春四中上学。
另外,现场发现了公章和被撕毁的文档袋、封条,也印证了这一点。”
路家顺看着地面上已然有些变色的血迹,眉头紧锁。
他抬头环顾四周,声音低沉:“赵国安在哪里?”
“这条血迹应该是他的。和另外一条血迹一起延伸到小储藏库门前就断掉了。
我们联系到了物业和户主,打开后里面只有杂物,没人。不过门把手上提取到了一些指纹。还有那把遗落在现场的仿真枪,已经和血液样本一起送检了。”
“你的意思是,那四个人在这门口凭空消失了?”
路家顺眉毛气得乱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
汇报情况的警员迟疑片刻,老实回答道:“就目前的线索……我们也确实推断不出什么。头儿。”
路家顺强压怒火,他知道这种时刻也怪不得他们,又问道:“那剩下两人呢?”
警员面露难色。
“目击者称,他们飞走了。”
“什么?”
“‘就是像被掐住后脖儿的小鸡仔一样,嗖地飞过墙头,拍电影式儿地飞走了’这是原话,头儿。我真没瞎说的。”
路家顺额头青筋直跳,此刻手上有东西的话,恐怕已经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头儿,您先别生气。”警员深知路家顺已在爆发边缘,只能硬着头皮汇报,“我们在墙头和小区外面也的确发现了滴落的血迹,但也很快中断了。外面街道店铺的一些监控还在查,只是……算上之前蔡冬永的案子,弟兄们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所以还需要些时间。”
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
“还有一点,头儿。迟远庭的这个名字,之前上过失踪人口记录,是兴历县那边报的案子,后来人找到了,在医院里。
因为家里闹别扭,他妈找不到他了,所以才报的警。现场监控画面截图已经发给他母亲辨认了,相信一会儿就能有答案。”
总算听到一个明确的追查方向,路家顺胸中的气顺了一些。他声色俱厉地指着对方命令道:“把所有线索都给我努力往上顶!越快越好!我必须要知道这几个人的下落和事情的全部经过,明白吗?”
“是!我们一定尽快。”
“头儿!”
正在此时,又一名警员火急火燎地赶到路家顺身边。
“什么事,快说?”
路家顺心里想着如果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那么他一定会狠狠揪起衣领把人摁到墙上,让所有人都好好清醒清醒。
他已经是真的急了。赵国安是与他相识十多年的老友。两人从校服分别走向警服与军装,情谊比脚底下这片黄土地还要深厚。如今老友突然出事,线索却尽数指向这些玄虚之事。路家顺完全说服不了自己。
“医院……是医院那边来电话了!人民医院今天上午十点多收治了两名急救病人。一个头部遭受致命损伤,腹部脏器破裂并伴有内出血死亡。另一人右眼结构损毁,功能性永久丧失,手部还存在切割伤,指屈肌腱、指神经断裂。伤势与这起冲突情况高度吻合!
而且将伤者送来的人,一个胖,一个留着胡子,也都对得上号。要求联系死者家属时,那个胖子也只是支支吾吾地,急救时打的电话还是一个叫李子衿的人。”
原先负责汇报情况的警员眼睛也亮了起来:“对对对,头儿。李子衿,李子衿,对上了!迟远庭失踪的时候,身边也有个胖子。照这么说,当时打电话的那个男的,极有可能就是赵国安。因为当时派的是新人,不认识他,所以我们也就不知道这……”
“别说了。”
路家顺打断了他,所有情绪瞬间收敛,只留下一股冰冷的决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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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点整,百清区废厂。
乔统默默掀开被血液洇红的白布一角。
那夸张无比的创伤赤裸而粗暴地闯进每一个人的视线。
卢韶良缓缓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一旁。刘岳的拳头砸着侧腿,无处发泄的痛楚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白问只是看了一眼,便猛地转身向后,脖颈深深低垂下去,象是一株深陷黑夜再也寻不见太阳的向日葵。
“我就说……应该继续进行保守战术的。”
后悔与悲伤同时揉入卢韶良的脸庞,复杂神色交织在一起,显得他更为苍老了些。
乔统又轻柔地,象是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将白布遮严。
废厂陷入一片死寂。此刻任何语言都无法挽回这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只能在此守着这具不敢通报、不敢火化、偷偷运出来的遗体,哪里都去不了了。
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后果。
咔、咔、咔、咔——
库门的滑轮发出生涩而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所有目光投向门外。逆光之中,伤痕累累的李子衿与略显疲惫的洋爷以及红肿着眼框的王鹤屿一同走了进来。
李子衿看着众人沉重的脸庞,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赵叔那边已经有人到了,所以不需要我们再去照看了。”
仍是一片死寂。
伤亡来的太快,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给予的打击也无比惨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血红。赵国安的记忆画面浮现在眼前。
“洋爷帮我再次看到了赵叔的记忆。对方除了秦雪洲,还多出了一个男人。异能未知且强大,从各个方面都压制了迟远庭的异能。出手的时间也十分巧合,不排除是叶子辰的手笔。如果各位愿意的话,我希望可以再从洋爷那里获取记忆,共同分析他的手段。”
“你是想……”
白问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不言自明。
“我不同意!”依然是卢韶良,他的声音难得大而坚定了起来,“这次伤亡就是我们肆意妄为的行动导致的。再继续报仇就是在冒险,不!是送死!”
“那就让迟远庭白死了吗?”
王鹤屿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斗,在空旷的库房内回荡。
与平时里截然不同的激烈反应让所有人都顿感诧异。
“我看见了。”王鹤屿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看得清清楚楚,迟远庭是怎么被那个男人打的……我要杀了他。就算我死了也要拖着他一起去见阎王。”
他的低语声已不再是诉求,更象是来自深渊恶魔的诅咒。
卢韶良难以置信地看着王鹤屿,他没想到仅仅结识几天的王鹤屿会为了迟远庭执拗到这种地步。
另一边的乔统盯紧李子衿:“我也不会看的。”
李子衿看向乔统。
“我没有忘记你父亲的嘱托。他不只要我们教你人生的路要怎么走,更要我保你平安。之前算是我押错了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乔统说完,目光沉沉地略过王鹤屿,“我还有家人在等我。我不想整日这般在外躲着,更不想她们失去我。抱歉。”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外面。
“我会牢牢看住你们的。不只是你,李子衿,是你们所有人。”
卢韶良也这样道,走到门口时,脚步一停,又回头看过室内沉默而立的众人。
最终,定格在那块覆着白布的轮廓上。
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咔咔咔咔。
门又被关上了。
一切,重归阴暗。
“我脑子没你们转得快,看了也帮不上多大忙……有力出力便是了。”
刘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嗒,嗒,嗒,嗒。
脚步声在库房内清淅袭来,最终在近处停驻消失。
一束微光亮起——是李子衿的手机屏幕。
冷白的光映亮了她坚定紧抿的唇,以及一旁洋爷已然点向白问眉心的手指。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开了那段仅有两秒的音频。
迟远庭虚弱的声音,在黑暗的冷寂中,无限放大,无比清淅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shi sou……
shi sou……
shi s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