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迟远庭费尽力气睁眼所见到的，是一片薄薄的白雾。他阖目再睁开，雾散了，露出苍白的天花板。
多功能监护仪平稳规律作响，独属于医院的药剂味道通过呼吸机散入体内。他缓缓转动脖颈，牵动渠道的感觉有些难受。王鹤屿在外徘徊的身影飘忽不定地落入眼中。
“是的……还不太清醒的样子……麻醉效果应该还在……他又睡着没动静了。”
好疼……
迟远庭感觉后心处的伤口忽冷忽热，地面仿佛化作波涛起伏的海面，意识在一片黑暗中长久颠簸泛呕，耳朵时不时还能捕捉到一些杂乱的声响，搅动着脑海。
“各位观众朋友上午好，今天是7月6号，欢迎收看《都市直击》节目。首先是要点新闻汇总，我市昨日上午一楼层建筑经久失修，外墙脱落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
“兴历县……局长表示会尽快侦破此案中的诸多谜团……”
“近日我市意外情况突发，望各位市民……”
声音渐渐也在黑暗当中沉寂了。再次睁眼时，眼前人换为李子衿。各种医疗设备都已撤去，只有缠绕在胸膛上的绷带证明着他虚弱的身体状态。
“很高兴你还活着。”她说。
迟远庭张了张嘴，插管导致的喉咙肿痛使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和原来判若两人。
“我……你……”
“你被捅了。医生对你的身体素质和求生能力惊叹不已。心脏破裂会导致血液积聚在心包腔内，压迫心脏无法正常舒张；失血性休克能够造成全身器官衰竭；受损心肌容易引起恶性心律失常。”李子衿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体组织，“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致命。”
好象是这样，为什么……
迟远庭的脑海里浮现出秦雪洲的影子。
“不过你的身体象是在指挥交通一样——红光遏制血液过度流失，橙光维持着微弱但稳定的心律，绿光疏导心包积血。主刀医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的。”
是这样么……
迟远庭勉强牵动嘴角。
看来我的异能，还不算太废……
“常规来说需要七天的基础恢复，你只用了24小时。”李子衿就象是主刀医生本人一样，“没有感染迹象，脏器功能正常，唯一异常是肌肉略显无力——完全不象受过致命伤的人。”
迟远庭轻轻眨眨眼睛，本想说好极了，可嘴巴只是窝窝囊囊地重复道：“哈，哈，哈。”
李子衿双眉一皱一挑：“很高兴？我还没见过谁被卖了还这么开心的。”
迟远庭眼瞳一颤。
“明天再说。”
迟远庭有话说不出的样子着实感觉费力。李子衿轻轻掷下这句话便离去了。
迟远庭的眼睛一直追随她的身影。门框将最后一缕青丝吞没，然后吐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哥们，你感觉怎么样？”
是王鹤屿。
他蹑手蹑脚蹭到床边，竹筒倒豆子般说开：“我跟你讲，李子衿和我们说你应该和我们是一伙儿的。”他边说边指着迟远庭的病号服，“手术结束之后我也检查过你的身体，没有千烨花留下的印记，你被他们骗去当枪使了。”
千烨花。
林夕缨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缓缓浮现在迟远庭脑海。
我被骗了吗……
“唉，要我说，你要是早点出现，我也不至于在李子衿身边担惊受怕了。你别看她长得那么好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子。白问是她老同学，知根知底的自然不怕。长辈们年纪大压得住场，就我整天被李子衿盯得心里发毛。你可得添加我们，来跟我做伴儿。”
王鹤屿随意从桌上扯下根香蕉，看了一眼虚弱的迟远庭，颇为惋惜地摇头叹气，自己往旁边的空床一躺便开吃。
他又闪念道：“不过话说回来，李子衿确实有点东西。这次给你手术的医疗团队，硬是没走漏半点风声，就跟我们是坐车赶来手术室的普通病人一样。而且她还是大千金小姐呢。所以你可别拒绝她的邀请。我看跟着她有前途。”
迟远庭听着他自顾自地罗嗦，眉间皱纹又深了几分，索性闭上双眼充耳不闻。
脑海中的那些人却又鲜活了起来。
秦雪洲、叶子辰、林夕缨。
赵国安、王鹤屿、李子衿。
六个人在意识深处盘桓围绕，每个人说过的话语都跟经文一般反复嘟哝着。
那些面孔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间。迟远庭感觉自己跟着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翻涌不止的声浪正在将他的神经寸寸绞紧。一片混沌当中，痛苦意识再度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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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母站在迟远庭房间门口，面无表情。
空调毯仍在床上保持着昨晚的样子。计算机桌上的外卖盒早已收拾进垃圾桶。
她向后探头看向玄关鞋柜。
迟远庭的拖鞋还是一正一反地趴在地板上。
只有钥匙不在家中。
能问过的同学亲戚朋友都问过了，没有人约过迟远庭。
心头的不安越发浓烈，恍如一年前她所接到那一通电话一样。
那时似乎也是炎夏……
她摇头，试图将阴魂不散的糟糕念头甩到九霄云外。
又在家中翻找一番无果后，迟母无力滑到床沿上。
她独自一人在这一角，守着一颗彷徨无助的心。
四周的一切声音都沉寂起来，死一般的……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死”并不是个好字眼。
不很迷信的她在此刻也不得不逃开这些谶言。
她没有办法了，只得拿起手机，颤斗着摁下三个键。
“我要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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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7月7，还有点阴天呢。”
出院评估表只填写了一项，王鹤屿停笔看向窗外密布阴云。
难得出现一天阴凉……
可惜他又要面对那个恐怖女人喽。
王鹤屿哀叹一声，回头通过门玻璃看向病房内。
病房门窗紧闭，沉重空气让人胸口直发闷。
迟远庭脸色灰暗，哑声道：“照你所说，叶子辰之所以会劝我改乘，林夕缨之所以能够知道我的位置，都是因为叶子辰早已预见未来。”
李子衿端坐在床榻对面，一双眸子古井无波地落在迟远庭身上。
“至于林夕缨所说的2号的植物人男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与我们无关。”
迟远庭垂着头，怔怔看着自己落在腿上的手掌：“他们对我说的都是假的吗？”
“并不是。”
迟远庭猛地抬头，却撞见李子衿唇角那抹轻淡、却异常刺眼的弧度正无声漾开。
“恰恰相反，他们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没有全盘托出，或者打乱了前因后果。”
“你在笑什么？”迟远庭有些无力：“嘲笑我被骗？”
“你有点敏感了。”李子衿的笑意稍有收敛，“我只是欣赏林夕缨的手段——在跟你说明情况前，容我插句题外话，你现在在哪里就职？”
在哪里就职？
这问题完全出乎迟远庭意料。
李子衿直迎着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徐徐解释道：“你曾向我们公司投递过简历，最后却没有应邀参加面试。事实上，以你的资质，面试本不成问题，后续再参加一个月的实习即可入职。所以，是我司的一些工作福利或者某项制度让你选择放弃了吗？”
李子衿的声音并不大，落在迟远庭耳中，却仿佛一场陨石雨般的浩劫天灾，砸落地面的动静令他双耳嗡鸣，心魂飘荡。
“那个，李子衿，赵叔找你。”
王鹤屿突然推门探进半个身子，举着手机看向李子衿。
李子衿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确实有一条未接来电。她起身接过手机向外走去。
“好象是有警察。”
王鹤屿低声提醒。
警察？
李子衿微微蹙眉。
门被关上了。
屋里只剩下迟远庭一人。
面试？我不是被刷下来了吗？我妈不是安慰我说，还有医院能为我兜底的吗？不对……
迟远庭的思绪瞬间穿至上一年的毕业季。
那时他提交简历，眼中灼灼燃烧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这份炽热似乎延绵不绝地充裕了整个炎夏。
一直到……
画面猛地切换：卧室里，迟远庭沉浸在游戏之中，对客厅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充耳不闻。
“电话！”迟母大喊。
迟远庭连耳机也没摘，敷衍道：“妈，你替我接一下！”
“这孩子……”
迟母摇着头接起电话。
是那个时候……
迟远庭瞳仁飞速颤动。
刹那间，房间的墙壁寸寸崩裂，树干上的蝉鸣随着蝉翼卷曲而逐渐死寂在炎浪中。
大地高隆摇晃，天空涌现出的巨大旋涡吞噬了楼宇碎片。
迟远庭看着世界崩坏，看着自己陷入乱流。
只是看着。
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