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无影灯的光芒冰冷而恒定，将解剖台上那具曾呈现诡异“双面”姿态的尸体，映照得如同某种被解剖的怪异雕塑。死者身上的昂贵西装己被小心剪开取下，叠放在一旁的证物台上，更凸显出那具毫无生气的肉体，以及那张被死亡凝固的、矛盾到极致的面孔。
林薇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手中的器械稳定而精准地移动。陆远和十九隔着观察玻璃，目光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了陈旧化妆品、朱砂以及某种未知化学物质的复杂气味。
“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周六晚9点至11点之间。”林薇的声音透过通话系统传来，冷静得近乎刻板，“死因初步判断为急性心源性猝死。心脏表面无明显病理改变，但心肌细胞存在大量微小的、非自然的溶解性坏死点。”
“心源性猝死？原因呢？”陆远追问。没有明显外伤，没有窒息迹象，难道是自然死亡？但那现场布置又作何解释？
“非常规诱因。”林薇的语气带着研究者的专注，“在他的血液和胃内容物中，检测到极高浓度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碱残留。一种提取自某种罕见的、具有强效镇静和致幻作用的蕈类；另一种，则来源于一种具有强烈心脏刺激性的植物毒素，作用类似于肾上腺素极度飙升的效果。”
她顿了顿，用镊子指向旁边分离出的血样分析报告图示：“这两种成分在他的体内几乎同时达到峰值浓度，但又奇异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没有立刻引发剧烈的生理冲突导致瞬间死亡。它们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的循环系统里角力，最终，脆弱的心脏无法承受这种极致的、被精准操控的生理撕裂，骤然停跳。”
陆远感到一股寒意。同时摄入两种作用相反的剧毒物质，并控制其发作的平衡？这需要何等精准的计算和对药理的深刻理解？
“能做到吗？什么情况下人会这样？”
“主动服用？不可能，除非是求死。更可能是被迫，或者在无知无觉中摄入。”林薇的目光锐利起来，“关键是那种平衡。这绝非偶然，而是精心设计的‘鸡尾酒’式投毒。凶手对药剂学和人体生理的了解，达到了极其可怕的程度。”
十九在观察室里，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林薇提取的血液样本和胃内容物证物袋上。通过精准投毒，制造生理上的内在冲突与平衡，最终导致心脏崩溃这手法，冷静、高效，带着实验室般的精确，与现场那戏剧化、充满象征意义的布置，再次形成了一种矛盾又统一的风格。
“还有他脸上的表情”林薇示意助手调整灯光角度，聚焦于死者面部，“我检查了他的面部神经和主要肌肉群。这种极致的安详与极致的愤怒，并非死后人为摆弄所能形成。它是在死亡瞬间，由活跃的、甚至是过度兴奋的神经信号所固定的。”
她进一步解释：“镇静致幻剂可能导致放松与平静，而心脏刺激性毒素则会引发恐惧、愤怒等应激反应。凶手很可能通过控制这两种药剂在他体内的作用时间和区域，或者结合了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物理刺激（如特定频率的声波、微电流），强行在他的大脑中同时激起了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状态，并使其凝固在死亡降临的刹那。”
在死亡瞬间，同时体验极致的平静与极致的愤怒？这超出了常理，更像是一种被精密操控的、针对精神的终极酷刑。
“能做到这种程度”陆远感到难以置信。
“理论上，如果对神经药理学和生物电生理学有顶尖的理解，并经过大量实验，并非完全不可能。”林薇的语气沉重，“但这意味着凶手，或者其背后的技术支持，站在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领域。”
十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分裂的脸。生理的撕裂，精神的撕裂，现场的符号撕裂凶手似乎在执着于演绎某种关于“对立”与“平衡”的扭曲理念。
与此同时，痕检科和技术科的初步报告也送到了陆远手中。
- 朱砂粉末：确认为主要成分为朱砂，但混合了少量死者本人的血液，以及一种未知的有机粘合剂。绘制符箓和矩阵的，是同一人，手法稳定，显然经过练习或本身就精通此道。
- 青铜短剑与玉佩：短剑是现代仿古工艺品，材质普通，来源广泛，难以追溯。玉佩则是上好的和田白玉，价值不菲，雕刻的祥云图案是常见样式，但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显示经常被摩挲佩戴。正在尝试通过玉器收藏圈寻找来源。
- 线装古书：书籍鉴定为清末民初的民间手抄本，内容杂糅了道家养生、房中术以及一些晦涩的巫觋咒语，价值不高但内容偏僻。书页上除了死者指纹，没有其他发现。这本书本身的来源正在追查。
- 密室情况：再次确认，别墅大门和书房门锁均无暴力闯入痕迹。凶手是幽灵般进入，又凭空消失。
- 监控排查：别墅区监控覆盖率低，且多个探头年久失修。仅有的几个可用监控在案发时间段内，并未捕捉到明确的可疑人物进出死者别墅。凶手对环境极为熟悉，或有备而来。
案件的离奇程度，随着调查的深入，有增无减。
另一方面，对死者身份的核实和社会关系的排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负责此路的警员带来了初步信息。
死者谢明远，五十二岁，身份颇为复杂。他表面上是几家连锁中医理疗馆的老板，打着“传统养生”、“身心平衡”的旗号，在当地中老年群体中颇有名气，被称为“谢大师”。但进一步调查发现，他早年曾涉足古玩生意，也做过医药代表，背景并不干净，且有数次因夸大宣传、违规行医被处罚的记录。
“社会关系方面，谢明远离异多年，独子在国外。他的人际网络很杂，既有相信他那一套养生理论的普通市民，也有一些生意上的伙伴，以及一些据说对神秘学、玄学有兴趣的‘信众’。”
“情感方面呢？”陆远问。这种背景复杂的人，仇杀或情杀的可能性都不低。
“据其店内员工反映，谢明远很注意维护自己‘清心寡欲’的大师形象，明面上没有固定女友。但私下里，有传闻他与一些女信徒关系暧昧，也曾与一些身份不明的女性有过来往。需要进一步核实。”
“竞争对手呢？或者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他的理疗馆生意不错，同行竞争肯定有，但似乎没到要杀人的地步。至于得罪人他那种半真半假的忽悠，难保不会有人觉得被他骗了钱财或耽误了病情而来寻仇。”
然而，当警员试图接触谢明远的核心圈子和家人时，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阻力。他的几位“大弟子”和生意伙伴言辞闪烁，似乎有所隐瞒。而他在国外的儿子，则表示与父亲关系疏远，对其情况知之甚少，正在办理回国手续。
“这个谢明远，水有点深。”陆远放下电话，眼神锐利，“一边扮演济世救人的大师，一边背景复杂，私生活存疑。他那套‘平衡’理论，倒是和凶手的现场布置不谋而合。”
“或许不是不谋而合，”十九轻声说，目光依旧停留在白板上那张双面脸的照片和符箓、矩阵的符号上，“可能是凶手选择他，正是因为看穿了他表象与内在的‘矛盾’与‘不平衡’。凶手像是在挑选符合他‘主题’的素材。”
十九的推测让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挑选那些“表里不一”、“内心充满矛盾”的人，作为他践行某种扭曲理念的“祭品”，那么案件的调查方向将需要极大的调整。
“查！”陆远拍板，“两条腿走路！一，继续深挖谢明远的个人关系网，所有暧昧对象、生意伙伴、竞争对手、受过他欺骗的潜在报复者，一个都不能放过！二，启动对谢明远背后可能涉及的灰色产业调查，比如他是否进行过非法诊疗、销售过违禁药品、或者牵扯到某些隐秘的圈子！重点是寻找与他‘双面’人生相关的线索！”
命令下达，庞大的警务机器再次开动。
临近傍晚，出去调查的警员带回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信息。在走访谢明远一家理疗馆时，一位老员工提到，大概一个月前，有一个气质阴郁的年轻男子曾来找过谢明远，两人在办公室发生了激烈争吵，隐约听到“骗局”、“假平衡”、“要你好看”之类的词语。当时谢明远很快将那人打发走了，事后还叮嘱员工以后这人再来就说他不在。
“查！找到这个男人！”陆远立刻抓住了这个线索。
同时，技术科对那枚玉佩的溯源有了微小进展。一位资深的老物证专家辨认出，这种品相和雕工的和田白玉佩，近年在黑市上出现过几批，据说是从一个盗墓团伙流出的，但该团伙己被打掉，赃物大多追回，流出的不多。警方正在排查可能的流向。
独特的杀人手法，针对“矛盾”与“平衡”的主题，价值不菲且有特殊来源的玉佩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开始围绕着“双面人生”、“神秘仪式”、“药理操控”这些关键词隐隐汇聚。
十九站在白板前，看着谢明远那张分裂的照片、符箓与矩阵的符号、玉佩和青铜剑的特写。凶手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精通药理（或生物学）、熟悉神秘符号与理性思维、具有强烈表演欲和某种哲学（或心理）偏执的高智商罪犯。
他追求的，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通过死亡，完成一场他心目中的“行为艺术”或“哲学论证”，旨在揭露或惩罚某种他无法容忍的“矛盾”。
“他在筛选目标，”十九对陆远说，语气肯定，“谢明远的‘双面性’，可能正是他选中他的原因。那个来争吵的年轻男子，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也可能是一条我们尚未理解的线索。”
就在这时，陆远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接完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陆队，怎么了？”
陆远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看向十九和林薇，声音低沉：
“技术科在比对了全市近三年来的未破悬案数据库后，发现了一个可能存在关联的案件一年半前，一名以‘网络占卜师’和‘情感导师’身份活跃的年轻女性，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工作室。现场被布置得像一个塔罗牌阵，死者身穿吉普赛风格长裙，表情据说也是极其诡异，一半脸在笑，一半脸在哭。身边散落着代表‘对立’与‘选择’的塔罗牌。当时，因为死者社会关系复杂，现场没有明显他杀证据，案件最终被定性为意外猝死，那个表情也被解释为死前痉挛。现场照片没有被深入分析。”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一年半前，“对立”与“选择”？现在，“矛盾”与“平衡”？
这绝非孤立案件。
一个隐藏多年、执着于以“对立统一”或“内在矛盾”为主题进行仪式化杀人的连环杀手，似乎己经悄然浮出水面。而谢明远，可能只是他“作品”中的最新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