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出租车连环杀人案结案后的第三周,刑警支队那仿佛永远弥漫着泡面、咖啡和焦虑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终于透进了一丝算不上正常,但至少不那么像战时指挥部的空气。
结案报告厚得像板砖,后续的漏洞排查、系统升级、心理评估等等事宜还在冗长的流程中慢慢蠕动,但至少,那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夜不能寐的巨石算是搬开了。代价惨重,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喘气。
于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略带虚脱的平静,暂时笼罩了这里。当然,这种平静在刑警队通常意味着文书工作的地狱。
陆远队长办公桌上的卷宗堆得摇摇欲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他眼下的乌青稍微淡了点,但眉头依旧习惯性地锁着,仿佛在思考下一个惊天大案,实际上他可能只是在纠结报告里某个措辞要不要加个“的”。
“老大,续杯?”年轻刑警小李端着咖啡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生怕惊扰了队长那看起来无比深沉的发呆。
陆远猛地回神,条件反射地把手边的空杯子推过去,动作机械得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哦,好。谢了。”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像是被案卷里的灰尘呛的。
小李一边倒咖啡,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队长,你这黑眼圈都快跟熊猫认亲了,嫂子没给你整点枸杞红枣啥的养生一下?”
陆远端起热气腾腾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被烫得龇牙咧嘴:“养生?我现在的命是咖啡因给的。枸杞?那玩意儿能让我三天看完这堆玩意儿吗?”他指了指那山一样的文件,“再说了,你嫂子说我这状态,喝啥都像在给阎王爷递简历。”
小李:“” 很好,还是那个熟悉的队长。
办公室另一角,十九正对着一台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发出一种近乎匀速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哒哒声。他面前也堆着一些资料,但摆放得极其规整,像是用尺子量过。
法医林薇端着她的标志性保温杯——里面泡着据说能“活血化瘀、看清真相”的诡异深色液体——溜达过来,斜倚在十九的隔断板上。
“十九同学,你这打字速度是跟缝纫机学的吗?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击,误差不超过三,你不去参加电竞比赛为国家争光,窝在这儿写报告是不是有点屈才了?”林薇吹了吹保温杯里的热气,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点解剖刀般的精准调侃。
十九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才抬起头,眼神清澈且毫无波澜:“林法医,电竞主要依靠ap(每分钟操作次数)和策略,与单纯的数据录入速度相关性不高。而且,我的报告己经写完了。”
林薇:“” 她默默拧紧了保温杯盖子。很好,这天又被聊死了。
陆远从文件堆里抬起眼,有气无力地问:“写完了?那么多数据分析和新旧案关联建议你都捋顺了?”
“是的,陆队。”十九点头,“基于凶手陈星的行为模式和技术手段,我重新梳理了最近三年内十七起悬而未决的盗窃、破坏公共设施以及疑似非法无线电使用案件,发现其中五起在时间选择、技术偏好和地理位置上存在百分之八十二点三的关联概率,建议并案重新审查。报告己发送至您的内部邮箱。”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连旁边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小李都差点把咖啡壶扔了。
陆远默默地、默默地放下咖啡杯,动作缓慢得像怕惊动什么似的,点开了内部邮箱。果然,一封标题为《关于雨夜连环杀人案衍生关联案件排查建议及数据分析报告》的新邮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附件大小惊人。
陆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了:“十九啊我让你写结案报告,没让你顺手把积压三年的悬案都给盘活了啊你这‘稍微’拓展了一下工作范围啊。” 他这语气,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绝望。
十九微微偏头,似乎有些不解:“数据逻辑本身存在关联,忽略是一种效率损失。而且,写一份报告和写五份报告的时间成本差异,小于后期分开处理这些案件的时间成本总和。”
林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保温杯挡住嘴:“陆队,认了吧。你家这外挂不仅自带破解功能,还附赠全自动清后台垃圾和优化系统服务。就是比较费cpu——”她指了指陆远的脑袋,“——你的cpu。”
陆远认命地抹了把脸:“行吧行吧哦对了,十九,局里给你申请的特别顾问津贴和见义勇为奖金下来了,财务让你有空去签个字。”他想起这事,从一堆纸里扒拉出一张通知单。
十九接过通知单,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好的。谢谢陆队。”
小李羡慕地眼睛都首了:“哇塞!十九哥!请客!必须请客!楼下新开了家奶茶店,波波芋泥嘎嘎好喝!”
十九看向小李,认真地问:“‘嘎嘎好喝’是量化指标吗?具体是哪种程度的好喝?糖度、冰度、小料添加比例有标准参考值吗?”
小李:“呃,就是很好喝的意思。” 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参加了一场学术答辩。
林薇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他的意思是,让你用这笔意外之财购买含糖饮料进行团队情绪价值投资。通俗点说,就是买奶茶堵住我们的嘴,顺便庆祝你没在案子里变成受害者或者嫌疑人。”
十九思考了两秒钟,似乎理解了:“明白了。基于团队和谐及情绪价值最大化的考虑。陆队,林法医,小李,你们需要什么口味?我可以现在记录并进行最优购买路径规划。”
陆远挥挥手,一脸“我只想静静”的表情:“随便随便,跟你一样就行。”他觉得自己需要点糖分来对抗十九带来的“效率压迫感”。
林薇:“热量炸弹,恕不奉陪。我需要保持味蕾的纯洁性。给我带杯无糖乌龙就行,谢谢。”
小李:“我要全糖!加冰!加芋泥!加波波!加奶盖!”
十九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一丝不苟地记下:“陆队:‘随便/同我’;林法医:‘无糖乌龙茶’;小李:‘全糖冰芋泥波波奶盖’;我:‘美式咖啡,无糖无奶’。”记录完毕,他抬头,“根据饮品温度、糖度及小料复杂度,预计购买及返回时间为17分钟。我现在出发。”
看着十九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小李凑到陆远旁边,小声说:“老大,十九哥这情绪稳定得我怀疑他大脑里装的是不是鸿蒙系统,永远那么流畅不卡顿。”
陆远哼了一声,重新埋进卷宗里:“他那是出厂设置就没装‘情感波动’那个app。赶紧干活!奶茶又不会长腿跑了!”
过了一会儿,十九果然准时返回,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分发的饮料丝毫不差。他甚至给办公室里其他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同事也带了几杯普通的绿茶红茶,引得一阵小小的欢呼。
陆远喝了一口十九放在他桌上的冰美式,苦得他脸皱成一团,瞬间精神了:“十九,你这口味挺提神醒脑。” 他怀疑十九是不是对“随便”有什么误解,或者故意报复他刚才的“效率压迫”。
十九捧着自己那杯一模一样的冰美式,喝得面不改色:“咖啡因含量可以有效对抗午后疲劳峰值,性价比高于功能性饮料。陆队如果觉得口感不佳,下次可以尝试加一份浓缩。”
陆远:“谢谢,不用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速溶三合一。
就在这种略显古怪但莫名和谐的下午茶氛围中,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又响了。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下意识地看向电话,仿佛那是什么不定时炸弹。
小李离得最近,认命地接起来:“喂?刑警队啊?外卖?辣椒酱投毒?您慢点说,哪个小区?几号楼?”
挂了电话,小李表情有点复杂地看着陆远:“老大,隔壁小区,有个哥们报警,说他点的外卖麻辣烫里,辣椒酱味道不对,怀疑被人投毒了现在恶心呕吐,正在家里嗷嗷叫呢。”
陆远:“” 他放下冰美式,揉了揉眉心。得,平静结束。
林薇拿起她的勘察箱,耸耸肩:“走吧,陆队,十九。去看看是新型投毒手法,还是店家炒辣椒的时候把抹布一起炒了。”
现场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鼻子发痒的麻辣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报警人是个年轻小伙,脸色苍白,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
桌子上放着一碗红油滚滚的麻辣烫,旁边一个小碟子里剩下小半勺暗红色的辣椒酱。
林薇戴上手套,拿起辣椒酱碟子,凑近闻了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味道不只是辣。”。送达时间与报警时间间隔二十七分钟。”
陆远则询问那个稍微缓过来一点的小伙:“你怎么确定是辣椒酱有问题?以前吃这家怎么样?”
小伙虚弱地摆摆手:“警官这家的辣椒酱我常吃!香得很!这次这个又苦又涩,还有股说不上来的化学品味儿!我就加了小半勺,差点把我送走!”
林薇用棉签取了极小一点辣椒酱,放在便携式检测仪下初步分析,仪器立刻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确实有问题。含有非食品级添加剂,具体成分需要回实验室分析,但对胃肠道有强烈刺激性是真的。”林薇下了判断。
案情似乎很明确:外卖食品被污染。是商家责任?还是配送环节出了问题?
十九却走到厨房的垃圾桶旁,往里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洗菜池。他忽然问那个小伙:“先生,请问您今天中午,或者昨天,是否自己制作过食物,尤其是使用了类似颜色的酱料或涂料?”
小伙一愣,努力回想:“啊?我自己哦对了!我昨天在家尝试做模型来着!用了红色的模型漆!好像也是放在这个小碟子里调的色后来好像没洗干净”
现场瞬间安静了。
林薇:“”
陆远:“”
十九平静地补充数据:“洗菜池边缘有微量红色树脂残留,与模型漆成分近似。垃圾桶内有模型漆空瓶,生产日期显示是近期购买。辣椒酱碟子边缘检测到类似的微量树脂成分。大概率是容器交叉污染导致的误食。”
闹了半天,是自个儿给自个儿下了毒。
小伙的脸瞬间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薇脱下手套,面无表情地对小伙说:“建议你下次区分一下‘工业风格’和‘工业原料’,前者是审美,后者要命。” 说完,她开始收拾东西,“收队,虚惊一场。下次报警前,先回忆一下自己是不是‘凶手’,节约公共资源。”
回程的车上,陆远开着车,忍不住笑骂:“这叫什么事儿!吓得我咖啡都醒了!”
后座的林薇玩着手机,头也不抬:“挺好,给某些人提供了生动的安全教育素材。建议那位模型爱好者把‘饭前验毒’加入日常流程。”
副驾驶的十九看着窗外,忽然开口:“根据数据统计,家庭意外中毒事件中,因容器混淆导致的占比约为百分之六点西,并非孤例。是否需要建议宣传科做一个相关的普法小贴士?标题可以暂定为《舌尖上的安全:你的碟子,真的干净吗?》。”
陆远手一抖,车子轻微地晃了一下:“十九,有时候呢,咱们可以不用这么举一反三。”
林薇在后面悠悠地接了一句:“他这是职业病,得治。建议治疗方案:强制观看脱口秀大会一百小时,学习一下人类的‘无语’和‘吐槽’应该如何正确表达。”
十九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建议,然后认真回答:“林法医,脱口秀的语言模式存在大量逻辑跳跃和隐喻,对于训练情绪识别或许有帮助,但对于提升沟通效率可能收益有限。”
林薇深吸一口气,默默打开了车窗,对着窗外做了个“我服了”的口型。
陆远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案件,未来可能还会面对更多。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因为一碗被模型漆污染的麻辣烫而鸡飞狗跳的下午,某种奇特的、带着咖啡苦味和辣椒呛味的“日常”,正在悄然回归。
而这,或许就是驱散那些雨夜阴影的,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
陆远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首舒缓的老歌。他跟着哼了两句,调子跑得有点远。
十九安静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数据仍在脑中无声流淌,但或许,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名为“放松”的参数。
林薇收起手机,闭上眼睛,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车继续向着警局的方向驶去。下一个案子也许己经在路上了,但至少,他们还有时间喝完那杯己经不太冰了的冰美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