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去,露出背后清冷的夜空和几颗疏淡的星。城市广播电视塔下的警灯依旧在旋转,将湿润的地面映照得光怪陆离。塔内控制中心却一片死寂,之前的紧张和喧嚣凝固成一种无声的震撼和巨大的茫然。
坠江。
这个词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回荡,却带来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感。那个像幽灵一样缠绕了他们这么久,犯下累累罪行,将警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凶手,就这么冲破了护栏,消失在漆黑的江水里?
“立刻组织打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陆远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但他还是强撑着下达了命令。即便希望渺茫,程序必须走完。沿江的水警船只和救援队立刻行动起来,探照灯的光柱在宽阔而湍急的江面上来回扫射。
技术人员仍在疯狂地操作着控制台,试图追踪那个在最后时刻溜出去的微小数据包。
“数据包加密等级极高,无法破解内容!”
“传输路径经过多次匿名节点跳转最终目的地指向一个位于境外暗网的加密存储服务器!访问需要特定密钥!”
“我们我们跟丢了。”最终,技术负责人颓然地垂下手臂,脸上写满了无力感。
凶手成功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他完成了他的“上传”。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此刻正安然地存放在互联网某个最阴暗的角落,像一个沉睡的恶魔,等待被唤醒。
“密钥”十九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被押走后变得异常安静的那个“替身”。他的喃喃自语——“传递讯息的使者”——或许并非完全是疯话。
“搜查那个替身的住所!仔细搜!任何可能是密钥的东西:u盘、纸条、记忆卡、甚至是一串刻在某个地方的字符!”陆远捕捉到十九的思路,立刻下令。
突击小组迅速扑向那个替身男子(身份很快核实:一个患有严重精神疾病、长期失踪的电子厂前技工)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简陋租住房。那里几乎家徒西壁,充满了药物和腐烂食物的气味。但在一个被撬开的地砖下,他们找到了一个用防水袋包裹着的、极其老旧的小灵通手机。
手机里没有si卡,只存储着一条编辑好的短信,内容是一长串毫无规律的、混合了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符号的字符串。
这,极有可能就是密钥。
技术部门尝试用这串字符去访问那个暗网服务器。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移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指挥部所有人的心跳。
访问成功!
一个文件列表出现在屏幕上。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音频文件,标题是:“致噪音世界の安魂曲”。
音频文件?
不是血腥的录像,不是疯狂的宣言,而是一段音频?
陆远和十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更深的不安。凶手费尽心机,付出生命的代价,最后要上传给世界的,就是一段声音?
“播放它。”陆远的声音干涩。
技术人员点击了播放键。
控制中心的顶级音响设备里,先是传出了一段持续了约十秒钟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白噪音,像是电视没有信号时的沙沙声,但又似乎蕴含着某种更复杂的频率。
然后,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
那不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扭曲声音,而是一个清晰的、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和优雅的男声。他的语调平稳,用词精准,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讲座:
“你们好。当你们听到这段录音时,说明我设计的流程己经走完,而我,想必也己不在人世。”
“不必费心追查我的身份,那毫无意义。我只是一个无法再忍受这个世界巨大‘噪音’的人。”
“你们所称的犯罪,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必要的‘降噪’实验。出租车司机?他们只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最聒噪、最无意义的背景音符号之一。选择他们,无关仇恨,只因为他们的随机性和流动性,是测试‘降噪’效果的最佳样本。
“雨夜,能掩盖痕迹,更能放大寂静的美。那是我唯一能感到宁静的时刻。”
“你们追查的所谓动机、所谓模式很有趣。看着你们在我的引导下,将焦点从一个错误引向另一个错误,如同观察迷宫中的老鼠这为我提供了不少额外的乐趣和数据。”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刘锋?那个可怜的窃贼?他偶然撞见了我的一次早期‘信号测试’,甚至天真地想勒索我于是他便成了计划的一部分,一个完美的替身演员。他的恐惧,他的指纹,他最终的价值都物尽其用。”
“至于最后那段首播一场蹩脚却必要的戏剧高潮,不是吗?唯有极致的混乱和关注,才能掩盖真正重要的、细微的数据流。感谢你们的全力配合。”
录音里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缥缈:
“现在,言归正传。你们一定好奇,我最终上传了什么。”
“答案是:什么‘重要’的内容都没有。没有屠杀录像,没有犯罪自白,没有你们期待的任何惊世骇俗的东西。”
“我上传的,只是一段‘钥匙’。”
“一段可以激活一个小程序的‘钥匙’。这个小程序,此刻己经随着刚才的数据包,利用这座高塔的功率,悄然嵌入了本市的公共应急广播系统、部分开放的智能设备端口、甚至是一些交通广播的备用频道”
“它不会立刻做什么。它只会安静地等待。”
“等待下一个雨夜。等待晚上11点的到来。”
“届时,这段‘安魂曲’——我精心调制的、唯一能让我感到平静的白噪音频率——将会在城市的某些角落,短暂地覆盖掉原有的声音。”
“持续时间不会很长,也许只有几分钟。可能是在某几个地铁站台的广播里,可能是在某个街角损坏的智能音箱里,也可能是在某辆恰好收听特定频道的出租车里”
“范围不大,时间很短。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发生了。”
“重要的是,我知道,在未来的某一个雨夜,晚上11点,在这座喧闹的城市里,会有那么几个角落,会获得片刻我所能欣赏的‘纯粹’的宁静。”
“这就足够了。”
“这证明了我来过,我存在过,并且,我以自己的方式,留下了痕迹。”
“这才是真正的‘完美犯罪’。不在于逃脱法律,而在于将我的意志,像病毒一样,植入这座城市的声带。”
“仪式完成。”
“再见。或者,永不再见。”
音频到此戛然而止。
控制中心里,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超越常理的犯罪动机和最终目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有报复,没有利益,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任何诉求。只是一个极度扭曲的灵魂,对“寂静”的病态追求,以及一场以人命为代价、旨在未来某个随机雨夜制造几分钟异常广播的、庞大而精致的邪恶行为艺术。
他追求的,根本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任何东西,而是一种极致的、掌控式的自我证明。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有人喃喃低语。
陆远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和虚脱。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罪犯,而是一个沉浸在自我逻辑深渊里的怪物。
“立刻通知所有相关部门!”陆远强忍着不适,下达指令,“全面检测并升级公共广播系统、交通信号系统、所有可能存在漏洞的物联网设备!务必找出并清除那个隐藏的程序!”
这将是一项艰巨而长期的任务,如同大海捞针。凶手成功了,他确实留下了一个难以彻底清除的“幽灵”。
打捞队的工作持续了三天,最终在下游几十公里处,找到了那辆扭曲变形的出租车残骸。驾驶座上的张师傅不幸遇难,法医鉴定为溺水身亡。而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找到了一具被卡住的、同样浸泡得面目全非的男性尸体。
经过dna比对和齿科记录确认,死者名叫陈星,32岁,曾是一名极具天赋的通信工程博士,毕业于顶尖名校,却因极度孤僻的性格和偏执的完美主义倾向,无法融入社会,多次创业失败,五年前从所有人视野中消失,家人以为他己在外地潦倒离世。
没有人能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在他的个人物品中,警方发现了他详细的实验笔记,记录了他如何一步步设计整个计划,包括筛选目标、测试信号、利用刘锋、甚至精确预测警方的部分反应。笔记的最后一页,只写着一行字:
“世界太吵,我为他们按下静音键。虽只片刻,亦足永恒。”
案件宣告侦破,但没有人感到喜悦。媒体进行了报道,引发了巨大的社会震惊和反思。关于技术伦理、社会边缘人群心理问题、城市安全漏洞的讨论持续了很久。
雨夜出租车连环杀人案,成为了这座城市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一个月后,又是一个雨夜。
陆远和十九站在刑警队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晚上11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城市的某个角落,那个隐藏的程序会被激活吗?
没有人知道。
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今晚。
“他想要的‘永恒’,到底是什么?”陆远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灯火,低声问道。
十九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不是统治,不是恐惧,甚至不是被记住。”
“他想要的,或许只是向这个忽略了他、让他无法忍受的世界,证明他拥有‘按下静音键’的能力。哪怕只有几分钟,哪怕只在几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证明他,曾经‘控制’过。”
陆远久久无语。雨,安静地下着。城市依旧喧嚣。
但在那无尽的噪音之下,仿佛永远潜藏着一个追求极致寂静的幽灵。
而捍卫这看似寻常的喧嚣,正是他们沉默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