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是在次日午后匆匆赶回咸阳宫的。
他风尘仆仆,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鹰隼。
他第一时间向嬴政复命,在殿内密谈了许久。
止安没有被召见。
他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庭院中那几竿疏竹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摇曳的影子,心绪并不平静。
赵高出来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谦卑恭顺的笑容,但止安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亢奋的光芒,事情,恐怕比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嬴政召止安前去,并非问策,而是让他旁听一场小范围的军议,参与者只有嬴政、国尉尉缭、以及两位掌管京师卫戍的卫尉和内史。
议题看似寻常:年节将近,为确保咸阳及畿辅安全,需加强警戒,调整部分卫戍部署。
尉缭铺开一张巨大的咸阳及周边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各处宫禁、官署、武库、城门以及驻军营地。
嬴政端坐主位,目光沉凝地听着尉缭的禀报和卫尉、内史的补充。
止安静静地跪坐在自己的蒲草垫上,像个透明人。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懵懂的孩童,目光却紧紧锁在那张舆图上,大脑飞速运转,将眼前的部署与记忆里那场叛乱爆发的路径、目标一一印证。
蕲年宫!雍城叛军最终的目标是嬴政所在的蕲年宫!
他们从哪里来?走哪条路?会攻击哪些关键节点以打开通道或制造混乱?
尉缭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沉稳地分析着可能的威胁和应对方略,重点强调了咸阳西门和宫城各处的防卫。
“雍城方向,虽有昌平君坐镇,然为策万全,臣建议,可抽调蓝田大营一部精锐,秘密移驻杜邮。”尉缭的手指点在咸阳西南方向、渭水北岸的一个点上,“此地扼雍城至咸阳要冲,距蕲年宫亦不过半日路程。既可震慑宵小,亦可为咸阳、雍城之奥援。”
杜邮?止安心头猛地一跳!不对!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激烈碰撞。
杜邮是重要,但叛军主力选择的突破点,并非完全沿大路正面强攻!他们利用了熟悉地形的优势,有内应,而且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首扑蕲年宫!一条更隐蔽、更快捷的路径!
嬴政没有立刻表态,目光在舆图上巡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卫尉和内史则对尉缭的部署表示赞同,认为杜邮位置关键,屯驻精兵可保无虞。
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尉缭准备进一步阐述时,一个清脆的、带着孩童特有好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那个弯弯扭扭像虫子的小路,也能走大马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坐在角落蒲草垫上的小帝师止安。
只见他不知何时己站起身,踮着脚尖,小手指着舆图上咸阳西面、靠近雍城方向的一片区域。
那里,在代表官道的主线旁,有几条用极细墨线勾勒出的、几乎被忽略的蜿蜒小径,深入山塬之间。
尉缭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小公子好眼力。那是些乡野旧道,崎岖难行,车马不便,大军更无法通行,故而不在卫戍考量之内。”
“哦。”止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却露出一丝固执的困惑,“可是我昨天听两个扫地的寺人偷偷说他们老家就在那边山坳里,以前闹土匪的时候,土匪就爱钻这种小路,又近又快,还不容易被发现,专门去抢那些嗯落单的大房子!”
他努力回忆着市井俚语,说得有些磕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寺人?”卫尉眉头一皱,看向负责宫禁的内史。
内史脸色微变,宫人私下议论宫外之事,甚至涉及“土匪”、“抢大房子”,这本身就不合规矩!
嬴政的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
他没有看那两名面色尴尬的臣子,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止安所指的那片区域!
弯弯扭扭的小路像虫子,土匪钻小路又近又快抢落单的大房子蕲年宫!
嬴政脑中瞬间划过一道冰冷的闪电!
昌平君的密报中,也提到过嫪毐近月频繁派人深入雍城周边山塬,借口狩猎或勘验山林!难道一丝极其冰冷的、带着血腥气息的明悟,在嬴政眼底炸开!
“尉缭。”嬴政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
“臣在。”尉缭心头一凛。
“杜邮驻兵之议,准。”嬴政的手指在舆图上杜邮的位置重重一点。
卫尉和内史刚松了口气。
嬴政的手指却猛地移开,如同鹰隼捕食般,精准地落在了止安刚才所指的那片山塬区域,一条最不起眼的、几乎与雍城至蕲年宫首线相连的蜿蜒细线上!
“此地!”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给寡人埋下眼睛!最亮的眼睛!撒下网!最密的网!寡人要知晓,每一只鸟飞过,每一只虫爬过!若有‘土匪’胆敢钻此小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瞬间屏息的众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杀无赦!”
殿内死寂一片。
尉缭看着大王手指落下的地方,再联想到止安那看似童言稚语的话,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那里,才是真正的要害!致命的七寸!
卫尉和内史也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看向那个站在舆图旁、一脸“懵懂”的小帝师,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一次部署会议,因为一个孩童的“好奇”和“听说”,被彻底颠覆!
嬴政的目光最后落在止安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探究、审视、惊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你,”嬴政的声音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很好。”
止安像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随便问问”但没人会再把这当成“随便问问”。
第一次布局,以童言为引,借嬴政之手,将一张致命的网,悄然撒向了叛军最可能选择的咽喉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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