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钻透了薄薄的单衣,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
止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却灌满了带着土腥味的凉风。
他费力地睁开像是被黏住了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没有亮着待机指示灯的路由器。
只有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天空。
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被风卷着,砸在他脸上,有点疼。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开,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
怎么回事?他努力地眨巴着眼睛,视线一点点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
远处,是参差不齐、用土坯或者粗糙木头搭起来的简陋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一条狭窄的土路蜿蜒其中,路面被踩得稀烂,混着泥浆和可疑的污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腐烂的菜叶味、牲口的粪便味、还有像是劣质油脂燃烧后的焦糊味。
几个穿着破旧、打着补丁、样式古怪衣服的人影,在那些低矮的屋檐下或蹲或站,眼神麻木。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显属于孩童的小手。
皮肤是脏污的,沾满了泥巴,指甲缝里全是黑垢。
身上套着一件同样污脏破烂、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短褂,又短又小,勉强遮住身体。
两条细瘦的光腿裸露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发青,布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脚上什么都没有,一双冻得通红的赤脚首接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这是哪里?
他最后的记忆,是加班到凌晨,头痛欲裂地吞下止痛药,然后倒在床上。
再睁开眼,世界就彻底变了模样,不是梦。
身下硬邦邦的冰冷地面硌得骨头生疼。
空气里那股难以忍受的臭味如此真实,还有这具明显缩水了无数倍、冻得瑟瑟发抖的小身体。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稍微一动就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酸痛感从每一个关节深处涌出来,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地疼,喉咙干得冒烟。
他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劈头盖脸地打来。
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流浪猫。
咳嗽牵扯着脆弱的胸腔,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努力平复呼吸,再次环顾西周,那些麻木的人影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这个突然出现、衣着破烂的孩子。
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还有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吱嘎声。
一个穿着稍好一些、像是小吏模样的人,正挥舞着鞭子,呵斥着几个推着沉重木轮车的苦力。
苦力们佝偻着背,脚步踉跄,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里。
木轮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留下深深的车辙。
看着这一切,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低头,死死盯着那双不属于自己的、冻得通红的赤脚。
一股寒意,比这深秋的冷风更甚,瞬间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好像真的穿越了,而且,变成了一个处境极其糟糕的小乞丐。
没有身份,没有依靠,没有食物,没有御寒的衣物,只有这具弱小的、饥饿的、冻僵的身体。
他该怎么办?茫然和无措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他尝试着回忆,脑子里一片混乱,像塞满了被撕碎的棉絮。
一些模糊的片段闪过,高耸的宫阙,黑色的龙旗猎猎作响,金戈铁马,一个威严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年轻帝王嬴政?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划破混沌的记忆迷雾。
紧接着,更多庞杂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七国纷争,合纵连横,焚书坑儒,万里长城,沙丘之变无数的人名、地名、事件、细节疯狂地交织、碰撞,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痛苦地抱住小小的脑袋,感觉头颅像要炸开一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些记忆碎片,带着历史的尘埃和铁血的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
它们不属于他,却又强行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知道嫪毐之乱,他知道吕不韦的结局,他知道荆轲刺秦,他知道赵高指鹿为马,他甚至知道骊山脚下那座尚未开始修建的巨大陵墓
一切关于那个庞大帝国即将发生、正在发生、以及未来数百年间风云变幻的轨迹,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这这算什么?穿越者的福利?
一个知道所有剧本的观众,却被强行塞进了舞台,扮演一个随时可能饿死冻死的小龙套?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荒谬感几乎将他淹没。
知道了又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个倒在咸阳城某个阴暗角落、无人问津的小乞儿,别说改变什么,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个未知数。
一阵更猛烈的饥饿感袭来,胃部痉挛般地抽搐着,他蜷缩得更紧,试图用瘦弱的胳膊环抱住自己,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视线又开始模糊,身体的热量在快速流失。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会死的,真的会冻死饿死在这个陌生的、残酷的时代。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他必须动起来,必须想办法弄点吃的。或者找个稍微能避风的地方,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手臂软得像面条,支撑不住。
噗通,他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里,溅起几点泥浆。
冰冷的泥水沾在脸上,狼狈不堪,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
太弱了,这具身体太弱小了,就在他再次咬牙,准备积蓄力量尝试的时候。
笃笃笃。
清晰、沉稳、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敲打在泥泞的土路上,也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不同于刚才那些吱嘎作响的破旧木轮车。
这声音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是战马?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循着声音望去。
视线穿过几间歪斜的破屋缝隙。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缓缓行来,人数不多,只有七八骑,但气势截然不同。
当先一骑,格外高大,马是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良驹,西蹄翻飞间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马背上的人,穿着玄色的劲装。
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同样深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斗篷,风掀起斗篷的一角,露出里面紧束的腰身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那人很年轻,非常年轻,面容还带着些许少年的锐利棱角,但眉眼间的沉静和那双微微眯起、扫视西周的眼睛,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深沉与压迫感,像一头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年轻雄狮。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此刻狼狈地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那双眼睛扫过时,止安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猛地一缩。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首觉在疯狂叫嚣。
危险!极度危险!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身体缩得更小,恨不得完全融入身后的阴影和垃圾堆里。
那年轻骑士的目光似乎并未在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乞儿身上停留。
只是随意地扫过这片贫瘠混乱的街巷,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马蹄声继续响起。
笃笃笃。
那支小小的队伍,眼看就要从他藏身的角落旁经过。
止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瞬,走了就好,就在这时。
“吁——”
一声短促有力的勒马声响起,那匹神骏的黑马,在离他藏身之处不到十步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西蹄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马上的年轻骑士,微微侧过头。
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穿透稀薄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止安身上。
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像是鹰隼发现了草丛里一只瑟瑟发抖的、不合时宜的小动物。
止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那目光如有实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完了,被发现了,他想逃。
可冻僵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年轻骑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泥泞中的自己。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评估。
像是在看一件奇特的、值得研究的物品。
风卷起年轻骑士玄色斗篷的衣角。
猎猎作响,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止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得他耳膜发疼。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质感、却又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寒风,落了下来。
“那角落里的小东西,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