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怀着豁然开朗却又更加沉重的心情,拜别了谢安,缓步走出那间临水的小轩。谢安“重耳在外而安”的点拨,如同在他漆黑的前路上点亮了一盏孤灯,指明了方向,但前路依旧迷茫未知。这“外”在何处?又该如何“安”身立命?他仍需细细思量。
谢府庭院幽深,曲径通幽。陆昶正沉浸于思绪之中,忽闻一阵极淡雅、却沁人心脾的冷香袭来。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株繁茂的腊梅树下,谢道韫正亭亭而立,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她身着一袭月白襦裙,外罩淡青纱帔,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神情恬淡,与这清雅的庭院浑然一体。
“陆参军。”谢道韫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柔和。
陆昶连忙收敛心神,拱手行礼:“谢女郎。”
“适才听闻叔父与参军品茗论史,想必多有获益。”谢道韫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寒暄,她目光掠过陆昶略显凝重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细微的了然与不易察觉的关切。
“安石公学究天人,一言足以发人深省,昶受益良多。”陆昶恭敬回答,心中却是一动,隐约觉得谢道韫在此出现并非偶然。
谢道韫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投向枝头怒放的腊梅,似在赏花,又似在漫不经心地开启新的话题:“方才忽又想起一桩旧事,与叔父所言晋文公之事,倒可相互印证。”
陆昶心神一凛,知机地应道:“哦?愿闻其详。”
“光武中兴之事,参军想必熟知。”谢道韫声音平稳,如清泉流淌,“更始帝立,刘演伯升功高遭忌,被杀于宛城。其时光武皇帝,虽亦有大功,却身处嫌疑之地,动辄得咎,其境遇之危,恐不亚于昔日申生。”
她顿了顿,继续道:“然光武未做困兽之斗,亦未坐以待毙。审时度势,毅然请行,北渡大河,巡抚河北。彼时河北,铜马、赤眉等流民军肆虐,地方豪强割据,可谓危机四伏,龙潭虎穴,看似一步死棋。”
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引人入胜的力量:“然则,正是因其远离了更始朝廷那是非纷争的核心,反而得以摆脱掣肘,不再仰人鼻息。他方能放手施为,收揽耿弇、吴汉等豪杰,安抚民心,整饬吏治,聚拢力量。看似绝地,反倒成了他龙腾九霄的起点,终成帝业之基。”
说到这里,谢道韫缓缓转过头,那双清澈而睿智的明眸,第一次清晰地、认真地看向陆昶,其中仿佛有流光微转:“有时,真龙困于浅滩,非因力弱,而是池水过于污浊狭小,难以腾挪转身。若能挣脱桎梏,换一片天地,哪怕是波涛汹涌、危机四伏之广阔江湖,或许反能乘风破浪,直上青云。”
她的话语,如同精准的刻刀,将谢安那略显抽象的典故,雕刻成了具体而微、极具操作性的战略蓝图!河北之于刘秀,便是可为之“外”!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敲在陆昶心上。
这一刻,陆昶只觉得脑海中迷雾尽散,一条虽然艰难却清晰无比的道路呈现在眼前!离开,不仅是避祸,更是为了开拓!谢道韫不仅点明了他该走,更暗示了他该往何处去,以及去的意义!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和敬佩,再次深深揖礼:“女郎之言,如拨云见日,令昶茅塞顿开!此恩此德,昶没齿难忘!”
谢道韫微微侧身,不受全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然:“参军言重了。不过是偶有所感,闲谈几句史书罢了。当不得真。” 她总是这样,将惊世的智慧掩藏在云淡风轻之下。
然而,就在陆昶直起身,准备告辞的瞬间,他或许捕捉到了谢道韫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与谈论历史时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对他处境的深切忧虑,有对他才能的由衷欣赏,有对他前路的殷殷期盼,甚至…还隐藏着一丝极淡极淡、难以言喻的、属于女子自身的牵挂与不舍。但这情绪消失得如此之快,仿佛只是阳光掠过冰面的一丝反光,快得让陆昶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陆昶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再次郑重道谢,然后转身,大步向着谢府门外走去。他的步伐变得坚定有力,之前的迷茫彷徨已被一种明确的目标感所取代。
谢道韫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良久未动。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和月白的裙裾。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旁腊梅冰冷而芬芳的花瓣。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转身,抱着书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谢府深深的庭院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那缕冷香,似乎还在空气中久久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