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应对完王璎那番借花喻人的机锋,言辞谦逊而得体,既未堕了自家威风,又全了王璎的颜面,一番话既肯定了机遇之重,又强调了自身砥砺与上官提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引得在场不少务实派的官员暗自颔首。场间气氛也因此复归闲雅,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刀光剑影只是错觉。
王璎心中正自得意,方才一番对答,她自觉既展现了聪慧,又将陆昶的注意力成功吸引过来,眼角眉梢那抹妩媚的笑意还未完全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泛开的涟漪。然而,这涟漪尚未荡远,便被一旁突兀响起的一声清朗带笑、却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
“王姐姐这比喻妙是妙,听着也新鲜,只是——”
“只是我看这芍药再好,”她语速不紧不慢,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地砸在众人耳中,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直率甚至几分野性,与满场熏染的兰麝之香、玄妙清谈显得格格不入,“也不过是圈在这凤池苑中,离了沃土园丁便活不成,受不得真正风吹雨打的精致物件罢了。供人品评赏玩自是好的,可若要拿来比拟…”
她略顿一下,仿佛真在认真探讨,声音更亮了几分:“陆参军之功,是实打实在尸山血河的洛阳城下,带着将士们一刀一枪、用命拼杀出来的!自己挣来的‘遇’!靠的是真本事、硬骨头!是北伐将士的热血!岂是这等着人赏识、移栽,方能在金贵地方绚烂一季,离了此处便可能零落成泥的花草可比的?”
她这话直白爽利,甚至带着点“煞风景”的粗粝和咄咄逼人,却像一阵强劲凛冽的北风,骤然吹散了王璎精心营造的借花喻人、略带暧昧旖旎的婉约氛围,将话题猛地、几乎有些粗暴地拉回了更现实、更铁血、更关乎生死功业的层面。
王璎脸上那抹无往不利的妩媚笑容瞬间凝滞,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恼意,握着团扇的纤指微微收紧。她心中暗恨桓婧粗鲁无文,不解风情,专门来坏她的好事,生生将她好不容易搅动起来的一池春水给搅浑了!众人皆是一愕,几位崇尚清谈玄理的老名士微微蹙眉,觉得桓家女郎此言未免太过直白功利,有失风雅,坏了辩论的机趣;而一些年轻气盛、崇尚事功的子弟以及在场的武官却觉得这番言论掷地有声,新鲜刺激,说到了他们心坎里,不由暗暗点头称是,甚至有人低声道:“桓娘子快人快语!”
桓婧却浑不在意众人各异的反应,甚至朝着陆昶的方向,极其自然地、飞快地眨了下右眼,神情狡黠灵动的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帮你把这黏糊糊、绕弯子的场面搅黄了,够意思吧?”
陆昶接收到她这近乎孩子气的信号,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有一丝感激。这桓婧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表,率性而为,看似莽撞,却往往能误打误撞,以最直接的方式破开某些精心编织的罗网或僵局。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见桓婧已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自顾自拔开银壶塞子,极自然地仰头饮了一口,姿态洒脱不羁,仿佛刚才那番惊人之语不过是随口点评天气一般,全然不放在心上。
场中一时竟因她这直愣愣、硬邦邦的话语,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安静,方才的丝竹声、谈笑声都像是被这北风般的言语冻住了片刻。许多人的目光在巧笑倩兮的王璎、英气逼人的桓婧和沉稳如山的陆昶之间来回逡巡,只觉得这雅集之风,真是越来越难以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