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谢道韫邀弈,陆昶正觉与她交谈如饮醇醪,意犹未尽,自是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昶棋力粗疏,野狐禅耳,若露拙陋之处,还望姑娘勿要见笑,手下留情才是。”
谢道韫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参军过谦了。弈道如兵道,重在悟性与临机决断,而非拘泥古谱定式。参军历经战阵,胸有韬略,落子必有不同凡响之处。请。”她言语间不仅接受了对方的谦辞,更巧妙地给予了肯定与期待。
阿罗见状,连忙轻手轻脚地将长案上的茶具移至棋枰旁的矮几上,为两人重新斟上热茶,然后又安静地跪坐在稍远些的地方,一双大眼睛好奇又专注地看着即将开始的棋局。
谢道韫执黑先行。纤玉指拈起一枚光泽温润的墨玉棋子,那黑白分明的色泽更衬得她指尖白皙如玉,细腻无瑕。姿态极为赏心悦目,手腕悬停,指尖轻推,棋子落在楸木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稳的“嗒”位置正在星位,开局堂堂正正。
陆昶执白。他拈起白子,落子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果决,应了一手小目。
棋局伊始,双方皆以稳为主,于四角布局,仿佛闲庭信步。棋风果然一如其人,沉稳大气,布局宏阔,意在长远,每一手都看似平和,却隐隐蕴含着深厚的底蕴与绵密的后续手段,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间已掌控大势。陆昶则应对敏捷,思路清晰,时而稳健守成,时而露出锋芒,棋风中带着沙场历练出的敏锐洞察与敢于在关键时刻出手的魄力。
两人渐渐沉浸于这方寸之间的纵横捭阖之中。韫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纤长食指的指尖轻轻抵着光洁的下颌,目光凝视棋盘,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偶有所得时,那淡樱色的唇瓣会微微抿起,勾勒出极好看的线条。陆昶则时而抱臂沉思,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局;时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膝盖,推演计算。
轩外溪声潺潺,鸟鸣幽幽,日光透过竹帘,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棋盘和两人身上,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唯有清脆的落子声和偶尔的茶水轻啜声,更衬得轩内气氛宁静而专注,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 精神上的愉悦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阿罗看得似懂非懂,却也能感受到那种凝肃而和谐的氛围,大气也不敢出。
棋至中盘,风云突变。陆昶抓住谢道韫一处看似闲逸的拆边,突然祭出强手,白棋大军压境,意图强行分断黑棋大龙与边角的联络,攻势凌厉无比。谢道韫猝不及防,秀眉微蹙,陷入了长考。
良久,谢道韫似乎找到了应对之策,但局势依旧复杂无比,一处关乎数子生死劫争成为胜负的关键。两人围绕此劫,反复争夺,落子速度明显加快,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陆昶经过精密计算,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妙手次序,若能成功打出,或许能一举击溃黑棋的抵抗,锁定胜局。喜,精神高度集中,下意识地身体前倾,右手急切地探向棋笥,欲取子落入那决定性的要害之处——一个极其刁钻的“挤”断!
恰在此时,谢道韫似乎也算清了这最复杂的变化脉络,洞察了陆昶的意图以及那唯一可能反击的要点!手如玉,几乎同时而动,拈起一枚墨玉棋子,纤纤指尖承着那枚冰凉的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向着同一处交叉点落去,意图抢先一步,化解这致命的危机!
一声极轻微的、却又在寂静轩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彻底凝固。
两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住了。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那微凉的肌肤纹理、纤细的指骨形状,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那一瞬间的轻颤。至极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从相触的指尖如同闪电般瞬间窜升,以无可阻挡之势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让他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如荒野战鼓般狂野地轰鸣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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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在下失礼了!万分抱歉!请姑娘恕罪!”陆昶慌忙起身,长揖到底,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歉意,心跳依旧如擂鼓。
谢道韫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比平时低柔沙哑了许多,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和极力压抑的窘迫:“不…不怪参军…是…是我落子太过急切了…意、意外而已…”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才继续道,声音稍稍稳定了些,“…意外…在所难免。”
轩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极度暧昧、尴尬又无比动人的气氛。阿罗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小手紧紧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面红耳赤、躬身作揖的陆昶,又看看背身相对、连脖颈都红透了的谢道韫,完全不明白怎么会下棋下成这样,只觉得气氛古怪极了,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几息,谢道韫才仿佛终于积攒够了勇气,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的红晕仍未完全消退,如同晚霞映雪,反而更添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睫低垂,目光闪烁,依旧不敢与陆昶对视,只是望着棋盘上那枚滚落的黑子,轻声道:“这局棋…局势纷乱,一时难解…不若…不若便到此为止吧。”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赧然,“看来今日…心思浮动,不宜再弈了。”
陆昶心中虽觉这局棋就此中断万分可惜,却也知气氛已变,再难继续。他顺势道:“是昶鲁莽,扰了姑娘清兴。时辰也确实不早了,昶该告辞了。”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微红的耳垂上,心中悸动难平。
谢道韫并未挽留,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没有抬眼看他:“山中路滑,林深日暮,参军慢行。”她顿了顿,仿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补充道,声音几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陆昶耳中,“今日…与参军论道手谈,甚好。”她说“甚好”二字时,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似赞赏,似回味,又似一丝淡淡的羞涩。
陆昶心中猛地一荡,如同被羽毛轻轻搔过。他再次拱手,语气郑重:“昶亦觉…甚好。多谢姑娘款待。望姑娘…代昶向谢公问安,愿公早日康复。”
“我会的。”谢道韫轻声应道。
陆昶这才告辞,转身走出敞轩。阿罗连忙起身,小步跟上送他。
沿着青石小径下山,陆昶忍不住数次回头望去。只见暮色渐合,东山苍茫,那袭天青色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立在“听溪”轩口,如同嵌入山水画中的一抹绝色,似乎正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未动。
微风拂过山林,带来松涛与晚钟的声音,也仿佛带来了指尖那抹残留的、温软细腻的触感和她身上那缕淡淡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冷香。
陆昶的心,彻底被搅乱了。这一次东山之行,棋盘上的输赢早已不再重要。那意外的一触,和之后她那惊心动魄的羞窘模样,已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
某种情感,如同初春的溪流,冲破了冰封,开始潺潺流动,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