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洗过一般湛蓝。建康城外的公共校场上，尘土因前日的雨水尚未完全飞扬起来，正是练习骑射的好时机。陆昶换了身利落的窄袖胡服，策马而来。他并非要精研武艺，而是深知身处漩涡，保持身手敏捷、熟悉弓马总是有益无害。谢玄所授的箭术基础，他也想趁此机会巩固一番。
校场颇为开阔，已有不少人在此练习。有军中子弟，也有喜好武事的富家儿郎，呼喝声、马蹄声、箭矢中靶声此起彼伏，充满阳刚之气。
陆昶选了一处人稍少的角落，翻身下马，取出马鞍旁悬挂的角弓——这是谢玄在他离京前所赠，质地颇佳。他试着空拉了几下弓弦，感受着那份韧劲，然后搭箭上弦，瞄准远处的草靶。
他的姿势虽经谢玄矫正，但毕竟缺乏长期练习，仍显几分生硬。箭矢离弦，咄的一声，勉强钉在靶子边缘。
他并不气馁，再次抽箭，凝神，瞄准。正当他全身心投入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清脆的呼喝声，打破了这片区域的相对宁静。
陆昶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骑手正驰入校场。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
在她身后，跟着的皆是身着统一服饰、神情精悍的部曲家将，对她唯命是从。
“是桓家的女公子！”校场上有人低声惊呼。
“桓婧娘子又来自家练部曲了…”
“啧，这架势，寻常儿郎也比不上啊。”
陆昶立刻明白了来者身份——桓温的侄女，桓婧。他曾在一些场合远远见过一两次，但如此近距离看到其纵马驰骋的英姿，还是第一次。
桓婧似乎正在训练家将的冲锋阵型，她一马当先，手中长枪虚点，发出简洁有力的指令，身后的骑阵随之变阵、冲刺，动作整齐划一，煞气凛然，与校场上其他人散漫的练习截然不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番冲杀演练完毕，桓婧勒住马匹，目光如电般扫过校场，很快就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独自练习射箭的青衫身影。她认得他——那个最近在建康城风口浪尖上的西府参军，陆昶。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轻轻一磕马腹，便策马向陆昶这边小跑过来。火红的身影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吁——”她在离陆昶数步远的地方勒停骏马。那马儿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面。
桓婧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昶，目光直接而大胆，毫无寻常闺秀的羞怯，声音清脆响亮：“陆参军真巧啊”
陆昶放下弓，拱手为礼：“见过桓娘子。”态度不卑不亢。
桓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手中的弓和他刚才射出的那支堪堪中靶的箭上扫过，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爽朗，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揶揄：“参军文人出身，也喜好这个？倒是难得。不过……”
“嗖——！”
“咄！”
一声极其干脆利落的脆响！
陆昶甚至没完全看清动作，只见一支白羽箭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刚才那支箭的箭尾之上，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那支边缘的箭簇从中劈开，牢牢占据了靶心！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展现出的不仅是精准的箭术，更是人马合一、动若脱兔的强悍实力！
桓婧收弓，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眼神仿佛在说：“瞧见了没？”
陆昶心中确实一震，为这手神乎其技的箭术。他由衷赞道：“娘子好箭法！昶佩服。”
桓婧跳下马来，动作轻盈矫健。她走到陆昶身边，毫不客气地拿过他手中的弓，掂量了一下：“弓还行。但你这么用，浪费了。”
“看好了，”一只手直接握住陆昶持弓的左手，调整他手指的位置，“这里要扣实，虎口压紧，但不是死力气。”她的手掌温热，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道十足。
她语速快，动作更快，一番调整下来，陆昶只觉得自己的姿势被摆弄得焕然一新，虽然别扭，却隐隐感觉更加稳定有力。她的指导毫无男女之防的顾忌，纯粹得像军中教头操练新兵，却因她女子的身份和贴近的距离，带来一种别样的、极具冲击力的体验。
“再来一箭试试！”桓婧退开一步，抱着手臂看着他，眼神灼灼，充满期待。
陆昶深吸一口气，依着她刚才的指导，凝神，开弓，放箭！
“嗖——！”
箭矢破空，虽然依旧未能命中靶心，却稳稳地扎进了靶子红圈之内，比之前好了太多！
“哈哈！如何？”桓婧见状，高兴地一拍手，笑声爽朗，“本娘子略加点拨，是不是大有长进？我就说你有几分天赋！”
她的直率、自信和毫不做作的欣赏，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穿透了建康城沉闷虚伪的空气。陆昶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拱手：“多谢娘子指点。”
桓婧摆摆手，很是洒脱：“谢什么！我看你顺眼，比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强多了！以后有空，常来练练！战场上，多一分本事，多一条命！”她说着，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漂亮。
“儿郎们！继续操练！”她招呼一声自家部曲，又回头对陆昶扬了扬下巴，“走啦，陆参军！”
说罢，一勒缰绳，火红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冲向校场中央，留下一个飒爽利落的背影。
陆昶站在原地，握着手中的弓，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她拍打调整过的触感，鼻间仿佛还萦绕着那充满活力的气息。
这位桓温的侄女，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截然不同的奇女子。她的魅力，不在于容貌的倾国倾城，也不在于才情的含蓄清雅，而在于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自信张扬的姿态和毫不掩饰的强大。
与她的接触，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粝，却意外地让人感到舒畅。
只是，陆昶心中那根弦依旧紧绷。桓婧是桓温的侄女，她的接近，是纯粹的性格使然，还是另有深意？在这建康城，任何看似简单的相遇，都可能暗藏机锋。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时压下，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弓，目光投向远处的箭靶。
无论何种目的，自身强大，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