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冰屑,扑打在辛诚的脸上,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他站在玄冰谷边缘,望着眼前被茫茫白雪覆盖、死寂一片的山谷,心中却燃烧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释空带来的消息,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一道将他推向更险恶抉择的催命符。
“施主,三思啊!”释空的声音带着沉郁的佛号,他高大的身躯挡在辛诚面前,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那黑袍人来历不明,约见之地又是如此凶险的寒潭。这分明是请君入瓮之局!三味药引已得其二,张教主医术通神,或可再寻他法延缓沈姑娘的伤势,未必非要此刻行此险着!”
辛诚的视线从山谷收回,落在释空脸上,他的眼神平静,却有一种让释空都感到心悸的坚定。“大师,没有他法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呼啸的风中清晰可闻,“青棠等不起。‘同心蛊’与她性命交缠,多拖一日,便深入骨髓一分。张教主虽能稳住伤势,但根除之物,天下或许仅此三样。万年冰魄近在咫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必须去。”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沈青棠强忍痛苦却依旧对他展露笑颜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曾立誓,护她周全。言出必践,此为我之‘诚’。前路纵是刀山火海,亦无悔。”
释空看着他那双映着雪光,仿佛有金色流火暗藏的瞳孔,知道再劝无用。他长叹一声,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施主心意已决,贫僧这条命是施主所救,自当陪同前往,以全护法之责。只望施主时刻谨记,莫要因急切而失了方寸。”
辛诚重重一抱拳:“有劳大师!”
他知道释空的担忧句句在理,但那“万年冰魄”是治愈青棠的关键一环,他不能放弃。墨炎的出现,黑袍人的邀约,背后定然牵扯着巨大的阴谋,很可能与“北冥归墟”以及青棠父亲沈傲的失踪有关。这已不仅仅是求药,更是拨开迷雾,直面风暴的开始。
与此同时,京城,东厂提督府。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曹焱单膝跪地,将自己前往少林的见闻,以及基于所有线索得出的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毫无保留地禀报给了端坐在阴影中的刘希。
“……督主,渡难禅师佛法精深,心性早已圆融无碍。若非陈潇之言动摇了其修行根本,触及了不可言说之秘,禅师何至于闭生死关,以求‘面壁求真’?”曹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铁一般的笃信,“结合其大病之后性情大变,所行所言皆非此世之理,行事布局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步步暗合古籍所载‘妖孽乱世’之象。属下断言,此子绝非原本的陈潇,乃邪祟夺舍无疑!”
刘希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面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曹焱说出“邪祟夺舍”四个字,他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
阴影中,他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精光爆射!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厅堂,连角落里的烛火都为之摇曳欲灭。
“邪祟……夺舍……”刘希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意。他之前虽觉陈潇奇异,却更多是从权谋、利益的角度去考量,甚至存了利用之心。但曹焱带来的消息,尤其是渡难禅师的反应,将这件事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这不再是朝堂争斗,不再是理念不合,而是涉及到了超乎凡人理解的、足以倾覆国本的领域!若陈潇真是邪祟,那他献上的作物、细盐、练兵法,是福是祸?他极力推动的北伐,目的何在?细思极恐!
“你所言……可有实证?”刘希的声音森然,目光如钩,紧紧锁住曹焱。
曹焱抬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渡难禅师闭关即是旁证!属下已加派人手,秘密调查陈潇病前病后所有接触之人,搜寻其可能遗留的非常之物。此外,其极力推动北伐,与那‘北冥归墟’出现之时机、地点隐隐呼应,此乃最大疑点!督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刘希沉默了。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陈潇的一切,那超越时代的见识,那精准到可怕的手段,那看似无私却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的举动……原本的欣赏与利用之心,此刻尽数化为毛骨悚然的警惕。
“起来吧。”良久,刘希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阴柔,却多了一丝决断,“此事,你知我知。陛下那边,暂无确凿证据,不可轻动,以免打草惊邪。”
他站起身,走到曹焱面前,阴影笼罩着他:“曹焱,咱家不管你之前有何心思。但从此刻起,在此事上,你我同舟共济。倾东厂之力,给咱家盯死陈潇!查找一切可证明其邪祟身份的蛛丝马迹!若确认为真……”
刘希眼中杀机毕露,做了一个抹喉的手势,语气冰寒刺骨:“……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妖孽,以卫大明!”
“是!督主!”曹焱心头一凛,知道刘希这是下了决心。东厂两大巨擘,因这共同的、超越个人恩怨的恐惧,结成了临时的同盟,目标直指那位如同流星般划破大明夜空的“异数”。
嵩山,少林寺,达摩洞。
洞内幽深,仅有石壁上一点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渡难禅师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容枯槁,仿佛短短时日便苍老了十岁。他并非在入定,而是在挣扎。
脑海中,与陈潇那场超越时代的辩论依旧在激烈回荡。
“世间万物,皆由微不可察之‘粒子’构成?缘起性空,竟是物理之规律?”
“神佛不过是未知之力量,人心寄托之想象?”
“文明之进程,可被规划,可被加速?慈悲渡世,竟不如发展‘生产力’更为有效?”
陈潇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金刚杵,一次次撞击着他坚守一生的佛法世界观。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的言论,偏偏在某些层面,又能自圆其说,甚至隐隐与他所感知的某些天地至理有模糊的对应。这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闭门清修,面壁求索,非但没有找到答案,反而让那思想的漩涡越陷越深。佛曰“不可说”,但陈潇偏偏用另一种“语言”试图去描述、去解构这个世界。哪一种更接近“真实”?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的佛号在洞中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迷茫。
忽然,渡难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眼中不再是困惑,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他低声吟诵着《六祖坛经》中的句子,眼神越来越亮,“我枯坐于此,纠结于概念名相之辩,执着于经论文字之争,岂非早已落了下乘,背离了佛法本意?”
陈潇所言,无论对错,其根基在于对此方世界的观察与实践。而自己,困守古刹,以经解经,又如何能真正理解,更遑论去辩驳甚至度化?
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的泉水边,看着水中自己苍老的倒影。然后,他伸出手,开始解下身上那象征少林方丈身份的金澜袈裟。
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
“既然佛法在世间,那老衲便入这世间去看看!”他对着水中的倒影,也对着冥冥中的佛祖发下大愿,“褪去这身枷锁,以凡俗之眼,凡俗之心,去行走,去观察,去亲身体验陈潇所言的‘世界’,去验证他所走的‘道’!若他是邪,老衲当寻降魔之法;若他非邪……或许,佛法的真谛,需在新的道路上求索!”
袈裟落地,扬起细微的尘埃。渡难,不,此刻他已不再是渡难禅师。他换上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寻常粗布麻衣,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数十年的达摩洞,毫不犹豫地转身,踏着月色,走出了少林寺的山门。
一位禅宗祖庭的方丈,就此还俗入世。这个消息若传开,必将震动整个天下。
千里之外的赤焰寨,却是另一番景象。
晚风带着一丝暖意,吹拂着寨中那片被精心照料的田地。原本只是试种的海外作物,在秦烈焰和寨民们的努力下,竟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嫩绿的苗芽破土而出,连成一片充满希望的绿意。
李寻欢一袭白衣,立于田埂之上,手中捏着一个酒囊,却没有喝。他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又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传来阵阵操练号子声的寨子广场——那是曹焱留下的几名老兵在协助训练寨丁。
他来到此地,本是受了辛诚之托,顺路查看情况,并带来一些京城的信息。但眼前所见,让他陷入了沉思。
陈潇。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
他献上的作物,若真能普及,活人无数,此乃大善。
他提供的细盐之法,虽引发风波,但若能惠民,亦是功德。
他推动的新军之策,目的虽不明,但客观上确能强兵卫国。
如今,连这偏远的赤焰寨,也因他间接指引而来的作物,看到了摆脱世代依赖采药、解决温饱的希望。
“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李寻欢轻声自语,饮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他所行之事,单看结果,许多甚至有利于江山社稷,民生百姓。”
他与陈潇有过接触,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以及一种……仿佛站在更高处俯瞰众生的谋划感。陈潇的“道”,与他李寻欢的“道”,与辛诚的“道”,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冰冷,更注重效率与结果的“道”。
“或许,只是理念之争,道路之别。”李寻欢叹了口气。他追求的是个体的洒脱与情义,辛诚秉持的是内心的至诚与真实,而陈潇,似乎着眼于整个文明的发展与走向。孰高孰低,孰对孰错?
他看着这片在夜色下依然茁壮成长的幼苗,心中有了决断。
“只要你的所作所为,不危害这天下苍生,不掀起无边杀孽……”他对着虚空,仿佛在与那个远在京城的少年对话,“我李寻欢,便选择顺其自然。”
他不会主动帮助陈潇,但也不会如曹焱、刘希那般,因恐惧未知而欲除之而后快。他选择做一个观察者,一个在必要时,或许会为了平衡而出手的“变数”。
他将酒囊中的酒洒向那片绿色的田地,以示对生命的敬意,随后身形一晃,如一片白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他的路,还在脚下,他的飞刀,只问本心。
夜色更深,辛诚与释空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连夜出发,前往那危机四伏的玄冰谷寒潭。
而遥远的京城,陈潇站在钦天监的高台上,望着星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洞悉了所有暗流的方向。
各方势力,皆因各自的“诚”与“道”,做出了选择。命运的纺线,正在加速交织,指向那终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