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山脚下,“迎客居”客栈那间弥漫着血腥气的房间里,阿古娜的哭声在最初的崩溃后,被一种求生的本能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死在这里!那些黑衣人虽然暂时退去,难保不会去而复返!
“不能待在这里……”她抹了一把模糊视线的眼泪和血污,看着地上气息越来越微弱、伤口泛着不祥乌黑的凌云,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支撑着她站了起来。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凌云背起来。可凌云身形挺拔,纵然清瘦,也远非她一个少女能轻易背负的。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反而牵扯到他的伤口,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痛苦的闷哼。
阿古娜急得满头大汗,目光扫过房间,看到那张厚重的木板床。她灵机一动,费力地将床上的被褥全部扯下,铺在地上,然后一点点地将凌云翻滚到被褥上。她抓住被褥的两角,如同沙漠里拖着宝贵货物的骆驼,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将凌云拖出了这个危险的房间。
客栈走廊空无一人,想必之前的打斗和惨叫早已惊醒了其他客人,但无人敢出来查看。阿古娜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拖着沉重的“负担”,从客栈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夜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黑暗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天亮前,找到了一处位于小镇边缘、看起来颇为破旧但相对隐蔽的农家废弃柴房。
她将凌云安置在干燥的草堆上,自己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手臂和腰背酸痛得如同断裂。但看着凌云那毫无血色的脸和肩膀上依旧狰狞的伤口,她不敢休息,撕下自己内衬相对干净的布料,用找到的破瓦罐接了雨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
那乌黑的伤口和隐隐散发的腥气让她心惊胆战。“毒……一定是毒……”她喃喃自语,心急如焚。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阿古娜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在小镇上如同无头苍蝇般寻找医馆。她语言不通,形容狼狈,费了好大劲,几乎是用抢的,才拉来一个睡眼惺忪、看起来医术似乎并不怎么高明的老郎中。
那老郎中战战兢兢地检查了凌云的伤势,搭了脉,皱着眉头道:“姑娘,这位侠士的剑伤本身……嗯,并未伤及根本肺腑,不算太重。只是这匕首上的毒,颇为麻烦,像是几种蛇毒混合,幸好入体不深,老朽先用金针逼出部分毒血,再开几剂清热解毒的方子,或可缓解。只是……”
“只是什么?”阿古娜急道。
“只是他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得好生静养,切忌移动,更不能受风寒,否则内外交攻,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矣。”老郎中一边施针放血,一边叮嘱。
阿古娜连连点头,将身上最后几件值钱的首饰塞给郎中,求他开了药方,又跑去药铺抓药。她从未做过这些琐碎的事情,在部落里她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何曾需要伺候他人?但此刻,她逼着自己学,生火、煎药、喂药、擦拭身体、更换伤口敷料……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笨拙而吃力。
凌云一直昏迷不醒,偶尔会因为伤痛或毒性发作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眉头紧锁。阿古娜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困极了就趴在草堆边打个盹,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老郎中一语成谶,废弃的柴房本就四处漏风,连日来的阴雨使得空气潮湿阴冷无比。凌云重伤之下,身体极度虚弱,不出两日,便开始发起高烧。起初只是低热,阿古娜用冷毛巾敷额还能稍稍缓解,但到了第三日夜里,他浑身滚烫如火,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师门……奸邪……当诛……”
“……我的剑……不够诚么……”
“……辛诚……道……”
阿古娜听着他模糊不清的呓语,感受着他额头骇人的温度,心急如焚。她按照部落里对付发热的土法子,用雨水一遍遍地给他擦拭身体降温,可效果微乎其微。药灌进去,很快又随着汗水和无意识的扭动流失大半。
“师父……你别吓我……你醒醒啊……”阿古娜握着他滚烫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流,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我笨……我不会照顾人……但你一定要撑住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冰冷的雨夜,破败的柴房,重伤高烧的剑客,无助哭泣的异族少女,构成了一幅凄惨而绝望的画面。
与此同时,北域山谷。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秦烈焰已经收拾停当,牵着她那匹神骏的西北良驹,准备出发前往玄冰谷。她一夜辗转反侧,心中对辛诚的担忧如同烈火灼烧,一刻也不愿再多等。
就在她即将翻身上马之时,沈青棠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从竹楼里快步走了出来。
“秦姑娘,请留步。”
秦烈焰勒住马缰,回头看向沈青棠,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沈青棠走到她面前,将包袱递了过去,声音依旧温软,却多了几分坚定:“此去玄冰谷,路途遥远,环境险恶。这里面是一些我准备的物资,或许能用得上。”
秦烈焰疑惑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面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有数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干粮肉脯,看样子是精心调配过,耐储存且能快速补充体力;有几个小巧却结实的皮囊,装满了清水和一种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酒液(张无忌特制的驱寒药酒);有一套厚实的羊皮袜子和手套,针脚细密;甚至还有一小盒颜色各异的信号烟火,以及一包用丝线捆扎好的、标注着用途的金疮药、解毒散等常见伤药。
每一样东西,都考虑得极为周到,完全是针对极寒长途跋涉和可能遭遇战斗所做的准备。
秦烈焰愣住了。她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以往出门,带足干粮和酒水便是,何曾想过如此细致?她抬头看向沈青棠,看着对方那清澈眼眸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这份细心和体贴,是她所不具备的。
“你……”秦烈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原本以为沈青棠会是那种柔弱无助、只会拖后腿的深闺女子,却没想到……
沈青棠微微低下头,轻声道:“辛公子他……有时专注于某事,会忘记照顾自己。以前在皇史宬整理档案,常常废寝忘食,我便习惯在身边备些点心茶水……这些物资,希望能帮到你们。”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辛诚生活习惯的了然于胸,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自然而然的关切。这种无形的亲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让秦烈焰心中那点因昨日冲突而产生的不忿,悄然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些许酸涩和佩服的情绪。
“多谢。”秦烈焰将包袱仔细系在马鞍后,郑重地道了声谢。
沈青棠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最终还是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秦烈焰,说道:“秦姑娘,还有一事,我必须告知你。关于辛公子那‘过目不忘’,能瞬间推演的能力……”
秦烈焰神色一凛:“他的能力怎么了?”她记得辛诚在西域时,就是因为过度使用这能力而遭受反噬。
沈青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心痛:“那并非天赋,而是一种……病。一种因幼年创伤引发的、极其危险的精神类疾病。他称之为‘无想心域’,每次使用,都是在透支他的神魂,长期下去,会……会精神崩溃,形同朽木。”
“什么?!”秦烈焰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病?!怎么会是病?!他那么……那么厉害……”她想起辛诚在西域运筹帷幄、料敌先机的样子,那智珠在握的风采,怎么会是……病的表现?
“千真万确。”沈青棠眼中含泪,“是我查阅张教主收藏的古老医典确认的。他之前在西域失去能力,遭受反噬,便是此病加剧的征兆。所以,秦姑娘,你此次前去,若找到他,万不得已,绝不能再让他强行使用那种能力!那是在饮鸩止渴!”
秦烈焰呆立原地,脑海中一片混乱。那个在她心中如同智者般闪耀的身影,原来一直背负着如此残酷的隐疾?他所展现的惊人智慧,竟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一股巨大的心痛和后怕席卷了她。她想起自己昨日还愤怒质问沈青棠为何让他独自涉险……原来,辛诚面临的危险,远不止来自外部的敌人!
她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看向沈青棠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决断:“我……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这一次,她的承诺里,包含了更深的含义。
她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沈青棠和这座山谷,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谷口,奔向那风雪弥漫的北方。
沈青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直到赵敏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丫头,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你不怕……”赵敏轻声问。
沈青棠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声音却异常平静:“我怕。但我更怕他为了救人,不顾惜自己。秦姑娘……或许能阻止他。”
紫禁城,乾清宫。
一份来自陕西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被太监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永乐帝朱棣的御案前。
朱棣展开奏报,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关于赤焰寨作物试种成功的详细数据——亩产数额,仓储情况,寨民反响……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坎上。
他反复看了三遍,拿着奏折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突然,这位一生征战、杀伐果断、威严莫测的帝王,猛地用手捂住了脸,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鸣,从他指缝间漏出。
他哭了。
并非作秀,而是真情流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粮食对于这个庞大帝国意味着什么。是民心,是稳定,是征战四方的底气!他经历过饥荒,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深知“民以食为天”这五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而此刻,这奏报上的数字,代表着成千上万的子民可以免于饥馑,代表着他的江山社稷,有了更坚实的根基!
陈潇静静地站在下首,看着这位历史上以雄才大略和残暴着称的君王,此刻如同一个寻常老农般,为田地里前所未有的丰收而喜极而泣。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初或许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或实验。他献上技术,推动变革,有为了自身立足的考量,也有验证某些历史假设的目的。
但此刻,看着朱棣那毫不作伪的眼泪,感受着那泪水背后对这片土地、对万千生民的深沉(或许夹杂着私欲,但确实存在)的责任感,陈潇那颗习惯于理性分析和利益权衡的心,被某种更原始、更温暖的东西触动了。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时代,没有高科技,没有现代化的秩序,充满了愚昧、争斗和不公。
可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悲喜,他们的挣扎,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后世何异?
朱棣的眼泪,仿佛滴落在他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惯常的疏离与算计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光芒。
“虽然这不是我熟悉的时代……” 他在心中默念,“但脚下这片土地,和我血脉深处的根源,一般无二。我或许无法让它立刻变成理想中的样子,但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改变的决心,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理性的选择,更融入了情感的羁绊。他要做的,不再仅仅是推动历史的齿轮,更是要守护这片土地上,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