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林寺。
曹焱风尘仆仆,持东厂公文,得以直入山门。他并未惊动太多人,直接求见方丈,询问渡难禅师闭关之处及近况。
知客僧将他引至藏经阁后一处僻静的禅院外,但见院门紧闭,门外守着两名神色肃穆的武僧。
“阿弥陀佛,”知客僧合十道,“曹施主,渡难师叔自数月前闭关,至今未曾出关。闭关前曾言,心有所惑,不见外客,恐扰了清净,参不透禅机。”
曹焱眉头紧锁,隔着院门,他仿佛能感受到其中那股沉凝如山、却又暗流涌动的气息。渡难禅师这等佛法精深、心性坚定如磐石的高僧,竟会被一场辩论困扰至此,需要长时间闭关静思?那陈潇所言,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动摇根基的邪说?
“大师可知,渡难禅师当日与那陈潇,究竟辩论了些什么?”曹焱不甘心地追问。
知客僧摇了摇头:“师叔未曾细言,只道是关乎‘心物之辩’,‘真实虚幻’,言语间似有无限感慨。只言那陈潇施主思想之奇,闻所未闻,直指佛门根本之问,令人……无所适从。”
心物之辩?真实虚幻?动摇佛门根本?
结合自己查到的“夺舍”结论,以及钦天监的“妖星”之说,曹焱心中那原本尚存的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不是妖邪,是什么?!
唯有那等占据人躯壳的妖孽,才能说出这等蛊惑人心、连得道高僧都能困住的诡异言论!
“咱家明白了。”曹焱脸色阴沉,对着禅院方向拱了拱手,既是向渡难禅师致意,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判断,“禅师保重,望早日勘破迷障,斩妖除魔!”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少林寺。山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下摆,却吹不散他心头那愈演愈烈的寒意与决绝。陈潇是妖邪,此事几乎可以定论!他必须尽快回京,将此事再次密奏陛下,早做防范!
返回天墉城的官道上,凌云依旧步履从容,速度却丝毫不减。只是他身后那抹鲜艳的异域色彩,如同附骨之疽,始终挥之不去。
那自称“阿娜尔”(意为石榴花)的异域女子,仿佛不知疲倦,任凭凌云如何加速、变换路线,她总能咬着牙,凭借一股惊人的韧性和对地形仿佛天生的敏锐,气喘吁吁地跟上。她不再贸然靠近搭话,只是用那双碧蓝色的、充满好奇与执拗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凌云挺拔的背影。
这日,行至一条溪流旁,凌云停下脚步,掬水净面。阿娜尔也趁机在远处蹲下,捧着溪水小口喝着,目光却依旧锁在凌云身上。
凌云终于转过身,那双淡漠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阿娜尔脸上,声音冷得像溪底的石头:“为何跟着我?”
阿娜尔见他主动开口,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用生硬的官话,带着几分骄傲说道:“你!厉害!我要,拜师!学你的,剑法!” 她比划了一个持剑劈砍的动作,姿态矫健,倒真有几分架势。
凌云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是看着她,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许久、如今似乎找到些许方向的问题:
“你的‘诚’,是什么?”
“诚?”阿娜尔眨了眨大眼睛,显然对这个词汇的理解非常表面。她努力思索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两抹红霞,眼神变得有些躲闪又带着一丝大胆的挑衅,“你……你是要,‘诚意’?我们部落,提亲……才要,厚重的诚意!你……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这个男人救了她,又问她“诚意”,不是图她身子是什么?虽然这人冷得像块冰,但长得真是……顶顶好看!武功又那么厉害!她阿娜尔在部落里也是最美的花,倒也不算委屈他!
想到这里,她挺了挺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一些,虽然她完全理解错了方向。
凌云:“……”
他看着眼前这个脑回路清奇、完全会错意的异域女子,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无言以对”的情绪。他习剑多年,心无旁骛,何曾遇到过这般胡搅蛮缠、自说自话之人?
“荒谬。”他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再理会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身便走。道不同,不相为谋。
“哎!你别走啊!”阿娜尔见他又要走,急忙跟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开始用部落语言夹杂着生硬官话,试图解释她们部落的“诚意”通常包括多少头牛羊、多少匹骏马、还有最珍贵的宝石……她以为凌云是嫌弃她“诚意”不够。
凌云只觉得耳边如同有千百只麻雀在聒噪,心中那点因辛诚而刚刚平复些许的烦躁,又隐隐有升腾的趋势。这女子,不仅缠人,而且……愚蠢!
可他终究没有出手驱赶。或许是因为她那纯粹到近乎莽撞的执着,与他追寻剑道时的专注,有某种奇异的相似?又或许,只是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力气?
一人冷面前行,一人在后孜孜不倦地试图“解释诚意”,这古怪的组合,继续向着天墉城的方向而去。
京城,龙江宝船厂。
旌旗招展,舳舻千里。三宝太监郑和再次受命出使西洋,规模更胜往昔。巨大的宝船如同浮动的城郭,矗立在江面上,蔚为壮观。
临行前,郑和于帅船之中,收到了一份由陈潇派人送来的特殊礼物——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绘制在罕见坚韧羊皮上的巨大地图。
当郑和与麾下主要将领、通事(翻译)展开这卷地图时,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了!
这地图与他们以往所见的任何舆图都截然不同!它并非以大明为中心,而是描绘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浑圆的“世界”!大明疆域虽依旧被标注得颇为详细,但在这浑圆世界之上,却只占据了东方一隅!浩瀚的海洋占据了绝大部分版面,而在那无边汪洋的彼岸,竟还存在着两块巨大的、他们闻所未闻的陆地!其中一块,被朱笔醒目地圈出,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美洲”!
地图上山川河流、海岸轮廓勾勒得极为精细,旁边还有细密的注释,说明风向、洋流、乃至某些特定区域的物产概况(如标注美洲有高产作物如玉米、土豆等,与郑和上次带回的相印证)!
“这……这是……寰宇全图?!”一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声音发颤,难以置信。
郑和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地图上那片被命名为“美洲”的广袤土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陈潇上次指引他找到了活民无数的作物,这次又献上此等堪称“神迹”的寰宇图!此子之能,果真鬼神莫测!
他立刻意识到这份地图无与伦比的价值!这意味着,他们的航行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了明确的指向!世界的广阔,远超他们以往的认知!
郑和不敢怠慢,在船队即将启航前,亲自入宫,将这份“寰宇图”的副本,呈送到了永乐帝朱棣面前。
武英殿内,朱棣看着铺陈在御案之上、那描绘着浑圆世界的巨大地图,久久伫立,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从大明熟悉的疆域,移向西域诸国,掠过他曾梦想征服的漠北草原,越过大食、天竺,最终定格在那片浩瀚无垠的蓝色海洋,以及海洋彼岸那两块陌生的巨陆之上。
“天下……竟如此之大……”良久,朱棣才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这叹息中,有身为帝王的雄心被点燃的炽热,有面对未知世界的凛然,更有一种自身疆土在这寰宇之下竟显“渺小”的微妙冲击。
他想起陈潇献图时附上的简短奏陈,言及“海外尚有万里沃土,无穷资源,陛下若有意,臣愿效犬马之劳,助陛下开亘古未有之基业”。
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勋,以堵天下悠悠之口……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执念。而陈潇,一次又一次地,将更广阔的舞台、更惊人的可能性,推到了他的面前。
“美洲……”朱棣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被圈出的名字上,眼中最后一丝因为“夺舍”疑云而产生的犹豫,被那吞并八荒的帝王野心彻底淹没。
“传旨郑和,按图索骥,探寻新陆,扬我国威!所需一切,朝廷鼎力支持!”
“另,赏陈潇,明珠十斛,珊瑚树两对,准其参与筹划远航事宜!”
风险?妖邪?
在足以青史留名、超越秦皇汉武的万世功业面前,皆可抛诸脑后!
一张地图,惊醒了蛰伏的巨龙,也将大明,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推向了一个更加波澜壮阔、却也吉凶未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