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小亭,春风裹挟着水汽,却吹不散亭中略显凝滞的气氛。
李寻欢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放下,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狂热的少年陈潇,饶是他历经沧桑,心若止水,也被这“签名”的请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这并非江湖仇杀,也非风月纠缠,而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纯粹的……仰慕?
“签名?”李寻欢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
“对!签名!”陈潇用力点头,像是生怕李寻欢拒绝,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空白线装书和一支狼毫笔,双手奉上,眼神热切,“李探花,您不知道,我……我小时候,哦不,直到现在,您都是我的偶像!‘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那是何等的风采!我做梦都想得到您的墨宝!”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情真意切,配合着他那略带病容却难掩兴奋的脸庞,倒真有几分追慕偶像的纯粹少年模样。
李寻欢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生拒绝过无数人,却似乎很难拒绝这样一双不掺杂质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他接过笔,在那空白书册的扉页上,挥毫写下了“李寻欢”三个字。字迹瘦硬,带着一股落拓不羁的孤峭之气。
“多谢李探花!”陈潇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将那书册郑重收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袖中取出一个造型别致的琉璃瓶,瓶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探花郎独饮寡酒未免无趣,晚生偶得此酒,名曰‘烈焰焚情’,愿请探花郎品鉴。”
他拔开以特殊方法密封的瓶塞,一股浓郁复杂、前所未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既有葡萄的果甜,又有橡木的醇厚,还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经过烈火灼烤后的烟熏气息。
李寻欢本是好酒之人,闻到这香气,鼻翼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接过陈潇递来的、同样材质奇特的透明杯子(似是琉璃却更剔透),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
他浅尝一口。
酒液入口,口感醇厚绵密,果香、木香、烟熏味层次分明地炸开,随后是一股强劲却并不烧喉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余味悠长,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与苦涩。这与他平生所饮的任何一种酒都截然不同,霸道、复杂、充满矛盾却又奇异地和谐。
“好酒!”李寻欢忍不住赞道,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陈潇,“此酒……从何而来?李某自问尝遍天下美酒,却从未见过如此佳酿!”
陈潇见他喜欢,笑容更盛,带着几分得意:“探花郎喜欢就好。此酒乃是晚生自己琢磨出来的。”
“你自己?”李寻欢更加诧异。这等酿酒技艺,堪称鬼斧神工,绝非寻常匠人所能及。
“正是。”陈潇侃侃而谈,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选取特定品种的葡萄,去梗破皮,带皮发酵,期间需严格控制温度……之后转入橡木桶中陈酿,短则一两年,长则十数年不等,期间还需定期换桶,去除沉淀……最后调配、装瓶。”
他说的这些步骤、术语,对李寻欢而言,如同天书,但其中涉及的精细控制、漫长等待,却足以让人想象其背后技艺之繁复与精妙。
李寻欢看着陈潇,目光深邃起来:“如此天人手艺,阁下便这般轻易说与李某听?” 这等秘方,在任何酒坊都是不传之秘,足以富可敌国。
陈潇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纯净:“不过是些酿酒的法子,探花郎是晚生敬佩之人,说说又何妨?晚生真心想交探花郎这个朋友。”
“朋友?”李寻欢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声音平淡无波,“李某身如浮萍,命若飘蓬,恐非良友之选。”
“探花郎何必妄自菲薄?”陈潇正色道,“晚生交友,只问本心,不论其他。”
李寻欢抬眼,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陈潇那真诚热情的表象,直视其内心深处:“哦?只问本心?却不知阁下的‘本心’,是慕我李寻欢之名,还是……另有所图?”
他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间的锋芒却骤然锐利起来。“阁下才华横溢,诗词惊世,酿酒之术更是巧夺天工。如此人物,却对一个江湖浪子如此折节下交,甚至不惜以秘方相赠……李某愚钝,实在想不出,除了这幅尚且还算有用的身手,李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阁下如此费心?”
陈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笑道:“探花郎多虑了,晚生只是……”
“只是觉得有趣?”李寻欢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淡淡嘲讽的弧度,“或是觉得,将小李飞刀这等人物,也纳入你的‘交往’名录之中,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陈潇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看着李寻欢,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纯粹,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探花郎,人与人相交,何必探究得如此分明?真心与假意,有时连自己都分不清。”
“分得清。”李寻欢斩钉截铁,目光如寒星,“真心便如璞玉,即便蒙尘,其质不改。假意却如镜花水月,看似美好,一触即碎。” 他盯着陈潇,“你的眼中,有好奇,有探究,有算计,甚至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唯独少了‘诚’字。一个心中无‘诚’之人,谈何交友?”
陈潇与李寻欢对视着,亭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他试图从李寻欢眼中找到一丝松动,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半晌,陈潇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少了之前的阳光,多了几分深沉与无奈:“不愧是李寻欢……也罢,是晚生唐突了。” 他站起身,拱手一礼,“今日得见探花郎风采,已是幸事。这瓶‘烈焰焚情’,便留给探花郎佐酒吧。晚生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李寻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又看了看杯中那奇特的琥珀色酒液,仰头一饮而尽。酒香醇烈,他却品出了一丝苦涩。
“陈潇……”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心难测,其志非小。
西域,戈壁与绿洲的交界处,名为“响沙湾”的险要之地。
辛诚一行人艰难地行走在灼热的沙石地上。沈青棠服了药,在马车中昏睡,曹焱依旧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和路程。
突然,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与女子的清叱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片风化的雅丹地貌间,一道熟悉的飒爽身影正被十余名凶神恶煞的匪徒围攻。正是前几日在那黑店中有一面之缘的秦烈焰!
此刻的秦烈焰,依旧剑未出鞘,仅以剑鞘对敌,身法依旧矫健,剑招依旧凌厉。但围攻她的匪徒显然不是黑店那些乌合之众可比,个个身手不弱,配合默契,而且极其狡猾,不断利用复杂的地形进行偷袭、夹击,显然是为祸一方、经验丰富的悍匪。
秦烈焰虽勇,但在对方人多势众且有组织的围攻下,渐渐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剑鞘挥舞间,已不如之前那般挥洒自如,呼吸也略显急促。一名匪徒觑准空档,一刀悄无声息地削向她后背!
“小心!”辛诚脱口而出。
曹焱眉头一皱,手已按上刀柄,准备出手。他虽然不耐烦,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女子遇害。
然而,辛诚却抬手阻止了他。他的目光锐利,瞬间扫过整个战局,“无想心域”已然开启。地形、匪徒的站位、攻击节奏、秦烈焰的移动轨迹……所有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被分析、推演。
“秦姑娘!”辛诚扬声喊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左前三步,塌陷处,扫!”
秦烈焰正全神贯注对敌,听到声音,几乎是本能地依言而动,向左前方跨出三步,果然感觉脚下地面微微一陷,她不及细想,剑鞘顺势一个横扫!
“砰!”一名正欲从那个角度偷袭的匪徒,被她这突如其来、恰到好处的一扫,直接砸中小腿,惨叫着倒地。
“右后沙堆后,两人,掷石扰其视线,前冲直刺!”辛诚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
秦烈焰心中一震,毫不迟疑,左手抓起一把沙石,看也不看便向右后方的沙堆掷去,同时身体前冲,剑鞘如毒龙出洞,直刺前方一名匪徒的胸口。
“啊!”“呃!”
沙石遮蔽了视线,沙堆后两名正准备发射暗器的匪徒动作一滞。而前方那名匪徒,根本没料到秦烈焰在被人围攻时还敢如此不管不顾地前冲,猝不及防,被剑鞘点中膻中穴,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东南角,领头者,刀法刚猛但下盘不稳,攻其下盘!”
“西北侧,三人合击阵势,缺口在左翼第二人!”
辛诚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战场指令,每一次开口,都直指战局最关键、最薄弱之处。秦烈焰依言而行,原本有些滞涩的身法再次变得行云流水,剑鞘所指,必有人应声而倒。她仿佛多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总能料敌机先,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匪徒们越打越是心惊,他们赖以成名的合击之术,在那书生寥寥数语的指点下,竟变得破绽百出!不过片刻功夫,十余名悍匪已倒下大半,剩下的几人见势不妙,发一声喊,狼狈逃窜而去。
战斗结束,秦烈焰持鞘而立,微微喘息,额角见汗,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灼灼生辉,直直地看向走过来的辛诚等人,目光最终锁定在辛诚身上。
她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书生,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
“喂,书生!”她走到辛诚面前,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辛诚被她这举动弄得微微一怔),“你……你这么厉害?光靠看的,就知道他们怎么打?怎么破?”
她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辛诚脸上,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来:“你这是什么功夫?未卜先知吗?”
辛诚被她灼热的目光和直白的提问弄得有些不适,微微后退半步,淡然道:“秦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些许观察推断之术,不足挂齿。”
“观察推断?”秦烈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这观察推断,比我们寨子里最好的猎手还厉害十倍!不,百倍!”
她围着辛诚转了两圈,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最终一拍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一拍辛诚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辛诚踉跄了一下):“好!你这朋友我交定了!以后在这西域地界,我秦烈焰罩着你!”
曹焱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微抽搐,这女子,风风火火,行事说话,还真是……与众不同。而辛诚,看着眼前这朵明媚如火、毫无心机的沙漠玫瑰,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无奈的波澜。
西域之行,似乎因为这位不期而遇的侠女,变得更加……难以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