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甬道深邃，倾斜向下，仿佛直通九幽。金属墙壁上的星辰刻图在幽蓝萤光映照下，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出神秘而压抑的气息。低沉的嗡鸣声自地底深处传来，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变得清晰可辨，仿佛某种庞大的机械正在运转，又像是地脉能量被引导、汇聚时发出的哀鸣。
辛诚与曹焱及四名东厂番子（一人已按计划留在入口处接应）小心翼翼地前行。那名擅长机关的番子在前探路，手中特制的探棍不时轻点地面和墙壁，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警惕着可能存在的陷阱。曹焱手握绣春刀，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辛诚则居中策应，“无想心域”全力展开，如同无形的触须，感知着能量流动的细微变化和空气中任何不寻常的波动。
甬道并非一成不变，时而出现岔路，但辛诚总能凭借对地脉能量流向和那嗡鸣声源头的感知，选择出最可能通往核心区域的道路。沿途，他们发现了一些废弃的居所和储藏间，里面散落着一些生活用品和制作到一半的机关零件，甚至还有几页残缺的、写满北冥星算推演过程的草纸，显然此地并非无人区，只是他们尚未遇到活人。
“看来这帮鼠辈藏得够深，”曹焱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冷厉，“不过，既然有生活痕迹，就肯定有人。”
辛诚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他感知到前方能量流动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漩涡节点，与周围平缓的能量流格格不入。“前面有情况，小心。”
众人立刻戒备。转过一个弯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也让所有人为之一怔。
不再是狭窄的甬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地下空间。而这整个空间的四壁、穹顶乃至他们脚下的地面，竟然都是由无数块光滑如镜、拼接严密的水晶或某种特殊琉璃构成！无数镶嵌在镜面之后的萤石散发出光芒，经过层层反射、折射，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仿佛置身于一个万花筒的内部。
镜像重叠，光影扭曲。无数个“辛诚”、“曹焱”和东厂番子的身影出现在四面八方，有的近在咫尺，有的远在天边，动作与他们同步，却又因角度的不同而显得诡异变形。声音在这里也产生了奇特的回响，轻微的脚步声被放大、扭曲，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移动。
“好个镜宫！”曹焱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手中的刀。即便是他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被这恢宏而诡异的景象所震撼。几名东厂番子更是面露惊容，下意识地靠拢，以防被幻象所乘。
辛诚眉头紧锁，他的“无想心域”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无数镜像反射回来的光影和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真伪难辨，极大地增加了推演的负担。他必须耗费更多的心神，去过滤掉那些虚假的干扰，捕捉最本源的能量流动和生命气息。
“此地幻象丛生，意在迷惑感知，分散心神。”辛诚沉声道，“大家紧守灵台清明，勿要被镜像所惑。跟紧我，注意脚下和身边真实的物体。”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镜宫深处能量最为凝聚的一个方位，“核心应该就在那边。”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镜宫。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因为光滑的镜面地面极易打滑，而四周无尽的镜像则不断挑战着他们的方向感和心理防线。有时，一个看似是通道的镜像，实则是坚硬的镜壁；有时，一个看似遥远的敌人身影，可能就隐藏在近处的镜面之后。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异变陡生！
一名东厂番子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即踉跄倒地，他的小腿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地面。而攻击来自何处，竟无人看清！只看到旁边一面镜子上，一道模糊的刀光一闪而逝，随即消失在无数镜像之中。
“戒备！”曹焱厉声大喝，众人立刻背靠背结成圆阵，刀锋向外，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无数个镜像中的“自己”和可能的“敌人”。
辛诚瞳孔微缩，他的“无想心域”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移动的气息，那气息飘忽不定，如同鬼魅，与周围镜面的能量几乎融为一体，难以锁定。
“是刺客，利用镜面隐藏身形和攻击轨迹！”辛诚快速说道，“他的身法……与之前跟踪我们、以及暴雨之巅的杀手同源，如纸鸢般轻盈诡谲！”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寒光自侧面袭来，目标是另一名番子的咽喉！这一次，曹焱反应极快，绣春刀带着凌厉的风声格挡而去，“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那寒光与刀身一触即退，再次消失在镜像里。
“好快的速度！”曹焱脸色凝重，他虽挡住了这一击，却连对手的兵刃样式都没看清。
辛诚闭上双眼，不再依赖容易被欺骗的视觉，纯粹以“无想心域”去感知。他摒弃了那些纷乱的光影回响，专注于能量流动的异常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左前三步，镜后！”辛诚猛地睁眼指出。
几乎同时，曹焱和两名番子同时向那面镜子发动攻击！刀气与暗器呼啸而去。“哗啦——”镜面应声碎裂，但后面空空如也，只有更多的、破碎的镜像。
“上当了！”辛诚心中一沉，对方的速度和利用镜面折射制造的假象，远超他的预估。
“右边！”辛诚再次感知到波动。
攻击再次落空，只击碎了另一面无辜的镜子。
那隐藏在暗处的刺客，如同戏弄猎物的毒蛇，利用这无尽的镜宫，不断地变换位置，发动着一次次迅捷而诡异的偷袭。东厂番子们虽然经验丰富，但在这种完全被动、连对手影子都摸不着的情况下，难免左支右绌，又有两人受了轻伤，圆阵开始出现紊乱。
辛诚额头渗出细汗，心神消耗巨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熟悉这里的环境，可以肆意利用镜宫之力，而他们只能被动挨打，迟早会被耗尽力气，逐一击破。
必须破局！
他想起了张三丰的点拨：“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合于道也。” 也想起了李寻欢的警示，他的“诚”，不应仅仅是言语的真实，更应是心境的澄明，是对事物本质的洞察，是合乎天地规律的应对。
在这幻象丛生之地，什么是“真”？什么是“道”？
他再次闭上双眼，但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捕捉那飘忽不定的杀意和能量波动。他放空了心神，不再“寻找”，而是去“感受”。感受脚下大地传来的、尽管被镜面隔绝却依然存在的坚实；感受自身血液流淌、心跳呼吸的真实；感受这镜宫能量流转的 overall pattern，而非其中的杂波。
无数的镜像、扭曲的光影、回荡的声响……这些外部的干扰，如同水面上的浮萍，而他要感知的，是水下的潜流，是这镜宫存在的“根基”。
渐渐地，在那一片混沌的感知中，有一个“不和谐”的点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一个快速移动的目标，而是一个相对“静止”的异常。周围的镜像都在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同步变化，唯有那一处的几个镜像，存在着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延迟和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部分反射的光路，或者，在那里有一个不属于镜像的“实体”在轻微地调整着位置，以完美地融入环境。
找到了！
辛诚没有立刻指出，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他悄然向曹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全力一击，并指向了那个异常点的大致方向。
就在这时，那隐藏的刺客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认为时机已到，决定发动更强的一击。一道比之前更加凌厉、更加凝聚的杀意，如同离弦之箭，从那个异常点爆射而出，目标直指辛诚！显然，对方也判断出，这个始终能大致捕捉到他动向的“书生”，才是最大的威胁。
就在杀意迸发的瞬间，辛诚猛然睁眼，清晰无比地指向那个点：“在那里！坤位，第七镜，右下角！”
早已蓄势待发的曹焱，体内真气轰然爆发，绣春刀化作一道撕裂光影的匹练，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劈辛诚所指的那面镜子！这一刀，凝聚了他身为东厂档头的全部修为和战场搏杀的经验，快、准、狠！
“轰——咔啦啦！”
镜面应声而碎，这一次，后面不再空空如也！一道穿着紧身灰色劲装、身形瘦削如纸鸢的身影被迫显现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略带弧度的怪异短刃，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白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
面对曹焱这石破天惊的一刀，这“镜卫”似乎也吃了一惊，但他反应极快，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手中短刃如同毒蛇吐信，点向曹焱刀光的侧面薄弱处，试图以巧劲化解。然而，曹焱这含怒而发的一刀，岂是轻易能化解？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镜卫虽勉强化解了部分力道，但仍被刀上传来的巨力震得气血翻涌，向后踉跄退去，身形再也无法完美隐藏。
“围住他！”曹焱得势不饶人，厉声喝道。另外三名还能战斗的东厂番子立刻散开，刀光霍霍，封住了镜卫可能的退路。
然而，这镜卫的难缠远超想象。他虽被逼出身形，却并未慌乱。他的身法依旧诡异，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闪避，手中那柄怪异短刃更是施展出了一套令人瞠目结舌的模仿技。
当一名番子使出东厂标准的“破风刀法”劈来时，镜卫的短刃竟也划出相似的轨迹，以近乎相同却更显刁钻的角度迎击，仿佛早已洞悉了这套刀法的精髓与破绽。当曹焱施展出他压箱底的“断魂斩”时，那镜卫虽因功力不足无法完全模仿其威力，但招式形态和发力技巧，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他在模仿我们的武功！”一名番子惊骇道。这并非简单的见招拆招，而是更深层次的、近乎复刻般的模仿，仿佛对方的身体是一面活的镜子，能将看到的招式瞬间反射回来。
曹焱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的刀法凌厉刚猛，却每每被对方以类似却更显诡异的招式化解，仿佛在和另一个了解自己所有底细的“自己”对战，这种感觉憋屈而令人心惊。
辛诚在一旁凝神观察，心中了然。这镜卫的“模仿”，并非真正的学会了这些武功，而是借助这镜宫的特殊环境，以及某种奇异的精神感知或身体本能，将看到的招式瞬间解析、拆解，并以最经济、最有效的方式“反射”回去。这更像是一种基于极致观察和计算的本能反应，而非武学修为。
“他的模仿有其极限！”辛诚突然朗声道，“模仿其形，难仿其神！更模仿不了合击之术！曹档头，你们三人，用‘三才锁元阵’！”
曹焱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对啊，个人招式可以被模仿，但需要默契配合、气息相连的合击战阵，看你这镜子如何照搬！他立刻喝道：“变阵！天、地、人三位，锁！”
三名东厂番子久经训练，闻令立刻身形交错，步伐变幻，刀光瞬间连成一片，如同一个不断收缩的死亡囚笼，将镜卫的活动空间急剧压缩。三股气息相连，攻防一体，再无单独的招式破绽可寻。
镜卫那冰冷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凝滞。他的模仿之术，在面对这种浑然一体的合击战阵时，果然失去了效果。他试图寻找阵法的漏洞，但那三道刀光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互为犄角，让他疲于应付，险象环生。
“嗤啦！”一声，镜卫的肩头被一道刀气划过，衣帛破裂，渗出血迹。他的身法终于出现了一丝紊乱。
就是现在！
辛诚一直未动，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对方心神被战阵完全吸引、无暇他顾的瞬间。他手中扣着的，不是刀剑，而是李寻欢赠予的那枚非金非铁的云纹令牌。他不知此物具体用途，但李寻欢既然在此时赠予，必有深意。
他将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力注入令牌之中。令牌毫无反应。辛诚心中一动，想起李寻欢那看似随意却暗合天道的作风，他不再强行催动，而是将心神沉静下来，以“至诚之心”，去“感受”这枚令牌，仿佛它并非死物，而是有着自身灵性。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的心彻底静下来，与这镜宫中那混乱的能量流隔离开来时，他手中的令牌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清明的波动。这股波动，与他“无想心域”摒除幻象后感知到的“真实”产生了共鸣！
他福至心灵，目光锁定那正在狼狈躲避合击的镜卫，将手中令牌如同暗器般，向其脚下那片镜面地面掷去！他没有附加任何内力，只是纯粹地、准确地投出。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平平无奇的弧线，“嗒”的一声轻响，落在了镜卫身后一步远的镜面上。
这一举动，在激烈的战斗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毫无威胁。那镜卫甚至没有分神去看一眼。
然而，就在令牌接触镜面的刹那，异变发生了！
以令牌落点为中心，一圈清澈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荡漾开来。这涟漪所过之处，那些扭曲的光影、重叠的镜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瞬间恢复了它们本该有的、清晰的倒影！虽然范围不大，仅限方圆数尺，但在这范围内，幻象暂时消失了！
镜卫正好处于这涟漪范围的边缘，他习惯了利用幻象隐藏和移动，此刻身边镜像突然变得“真实”，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不适应，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对于曹焱这等高手而言，这一瞬间的停滞，已然足够！
“死！”
曹焱眼中厉色一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绣春刀如毒龙出洞，放弃了所有花哨的变化，将全身功力凝聚于一点，以最简单、最直接、最快速度的方式，直刺镜卫因动作停滞而暴露出的后背空门！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镜卫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透出的、带着血珠的刀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似乎想回头看看是谁破了他这近乎完美的镜宫隐匿与模仿之术，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向前扑倒，鲜血迅速在光洁的镜面上蔓延开来，映出无数个破碎的、染血的倒影。
战斗，戛然而止。
曹焱拔出绣春刀，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也见了汗。另外三名番子也各自拄着刀喘息，显然刚才的战斗让他们消耗巨大。
辛诚走上前，拾起那枚依旧静静躺在地上的云纹令牌，触手温润，仿佛刚才那驱散幻象的涟漪并非它所发出。他心中对李寻欢的感激更甚。
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镜卫的尸体，除了一柄怪异短刃和几样零碎暗器，并无表明身份的物品。他揭开那张白色面具，下面是一张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子的脸，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愕。
“空心人……镜卫……”辛诚站起身，目光投向镜宫深处，“一个守卫已然如此难缠，前面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曹焱抹去刀上的血迹，眼神冷冽：“管他是什么，闯过去便是！辛先生，多亏了你，否则今日我们恐怕都要栽在这镜子阵里。”
辛诚摇了摇头：“是大家合力之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继续前进。” 他感受着前方愈发强烈的能量波动和那越来越清晰的、仿佛带着某种韵律的嗡鸣声，心中清楚，他们离真相，离那“北冥归墟”的核心，已经越来越近了。而沈青棠的解药，或许就在那核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