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脑子里嗡嗡作响。
陆渊说的那些话,那些血淋淋的卷宗,那些滔天的民怨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
他只感觉到屈辱。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屈辱。
他想起了父皇那句“没用的东西”。
他想起了陆渊那句“你想让你儿子,以后也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他爹是个废物吗?”
废物
我不是废物!
赵瑞怀里的卷宗,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睛里,燃起两簇血红的火焰。
他没有去看大皇子,也没有去看礼亲王。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死死地盯着大殿正中央,那块属于太祖皇帝的牌位。
赵谦看到他的反应,微微一愣,随即浮现出一丝冷笑。
怎么?
还想垂死挣扎?
他正要再度开口,用“祖制”将这个不自量力的弟弟彻底压垮。
然而,赵瑞却先他一步,动了。
他抱着那叠重若山岳的卷宗,向前,迈出了沉重的第一步。
那一记踏步,不重,却宛如巨锤,狠狠砸在宗庙死寂的地砖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数十位赵氏宗亲,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看着那个佝偻着身子、抱着一叠卷宗的七皇子。
他动了。
他竟然敢动。
在大皇子义正词严地质问后,在礼亲王定下“不体面”的基调后,他没有跪地求饶,没有撇清关系,而是选择了向前。
这一步,是愚蠢?是疯狂?还是挑战?
赵瑞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觉得,当大皇兄那怜悯又鄙夷的注视落在他身上时,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没用的东西。
废物。
他爹是个废物。
那些深埋的,被他用懦弱和胆怯死死压住的羞耻,混合着昨夜陆渊灌输给他的滔天民怨,化作滚烫的岩浆,冲垮了他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
怀里的卷宗,每一页纸,都散发着血腥气。
江南的盐。
北疆的米。
京畿的地。
那些不是冰冷的文字,是无数在黑暗中哀嚎的冤魂,正扒着他的后背,推着他向前走。
“七弟?”
大皇子赵谦的诧uration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轻蔑。
他甚至懒得再用严厉的口吻。
“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被陆渊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皇叔祖在此,你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没人会冤枉一个皇子,当然,也没人会包庇一个勾结乱臣的皇子。”
他三言两语,便将赵瑞的行为定义为“失心疯”和“被胁迫”,同时再次将“乱臣”的帽子扣死在陆渊头上。
滴水不漏。
殿内,康郡王捻了捻自己的白须,浑浊的双眼半开半阖,透着一股彻骨的冷漠。
其余的宗亲,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七皇子,能演出一朵什么花来。
陆渊站在原地,垂着眼帘,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正在等待。
等待炮弹出膛的那一声巨响。
赵瑞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次,他佝偻的背,挺直了些许。
他没有理会大皇子,甚至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一个宗亲。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盯着那高悬于大殿正中,由黄金雕龙镶边的乌木牌位。
大炎太祖皇帝,赵匡胤。
“呵。”
一声极轻的,饱含痛苦与疯狂的笑,从赵瑞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声笑,让大皇子赵谦的眉头瞬间蹙起。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赵瑞!宗庙之地,岂容你放肆!”他厉声喝道。
然而,已经晚了。
赵瑞怀里那座由骸骨堆砌的“山”,崩塌了。
“放肆?”
赵瑞猛的转过头,那张原本苍白无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
他没有去看赵谦,而是看向了坐在赵谦身边的康郡王。
“皇叔爷!”
这一声称呼,让年过七旬的康郡王眼皮一跳。
“您老人家,最重祖宗体面,最重祖宗家法。那您告诉我!”
赵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
他猛地从怀里抽出最上面的一份卷宗,高高举起,像是在质问鬼神!
“江南百万灶户,煮海为生,食之无味!他们的性命,算不算体面!”
“一斤盐,从三十文,涨到一百五十文!多出来的钱,喂饱了谁的肠胃?最后又流进了谁的府邸!”
“康郡王!这上面,白纸黑字,记录着您的‘体面’!您要不要亲自看看!”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甩。
“啪!”
那份卷宗,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大殿中央冰冷的地砖上!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疯了!
七皇子疯了!
他竟然敢在宗庙里,当着所有宗室的面,点名道姓地质问康郡王!
康郡王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赵瑞,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
大皇子赵谦彻底懵了。
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他不应该跪地求饶吗?他不应该痛哭流涕地指认陆渊吗?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掀桌子!
“还有你们!”
赵瑞的疯狂才刚刚开始。
他的手指,划过一众惊骇的勋贵宗亲。
“啪!”
第二份卷宗,被他狠狠砸在地上!
“北疆,军需!三十万石粮草,到了边军嘴里,只剩下不到二十万石的陈米烂谷!”
“我们的将士,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去和北蛮人拼命!换来的,就是你们在京中的歌舞升平,豪宅美眷!”
“你们的富贵,是不是用袍泽的尸骨换来的!啊?!”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了最凄厉的咆哮。
“啪!”
第三份!
“京畿,圈地!通州万亩良田,大旱之年,你们不开仓放粮,却先去收百姓的地契!”
“三成的市价,就让数万农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卖儿鬻女!”
“大皇兄!你门下那位最爱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清流言官,他的‘别业’,是不是就盖在这些人的血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