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域深处,云海如海潮般层层涌动,一座浩瀚仙宫静静悬浮其中,仿佛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无瑕的古玉,被无形伟力托举在天穹之上。
宫阙成片,重楼叠嶂,飞檐之下有云霞倒挂,阶前则是数百条光桥纵横交错,将周遭附属殿宇同主殿牢牢拴成一体。隔着极远,便能感到那股无声却沉重的威压。
此地,便是巡天司中枢。
今日,宫中气息与往日略有不同。
平日里沉默流转的仙光变得凝重,主殿上空的星辰法阵缓缓旋转,散出一层层细碎光雨,落在殿门台阶两侧的石柱上,令那些石柱上雕刻的诸天界面图案隐约浮动,仿佛要从石中走出。
殿门洞开,门外的广场上,仙光来来去去,一道道身影自四面八方踏光而至。
有披甲真仙,盔甲上仍隐有杀伐之意未散,站在那便似一柄长久未出鞘的仙剑,随时可能斩落星辰。
有身着官袍的仙人,袖口绣着各司印记,气息收敛如常,却在眼角眉梢间带着对庞大条文与卷宗的熟悉。
还有一些身披宗门道袍的真仙、天仙,或高或矮,或冷或热,皆在云光遮掩下露出一截模糊轮廓。
他们踏上台阶时,脚步不显急缓,却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因为他们知道,今日会谈会决定仙域在接下来漫长纪元中,对诸多凡域的取舍与态度。
凡域兴衰,本该与这些高坐云天的存在无关。
但在一个又一个纪元过去之后,他们早已习惯将那些界面视作可供计算的数字、可供评估的田地。
如何耕,何时收,收多少,留多少,全都关乎他们自己的功绩、资源与未来。
主殿之中,早有数十道身影按位置分立。
上首云座之上,一名灰袍仙王安静端坐,身形看起来并不高大,面容也很寻常,只是垂眸的瞬间,便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沉凝气息笼罩大殿。
他名讳不显,很少轻易现身前台,真正知晓其底细的只有少数几人。对大多数仙官而言,他只是巡天司背后那尊不好招惹的存在。
灰袍仙王下首左右两侧,则是几位位高权重的真仙。
一边是披银甲的真仙,面容凌厉,眸光似电,静坐不动之间便自带锋锐之意,让周围几名仙官下意识与他拉开半步距离。
另一边是一名面相温和的中年真仙,青袍整洁,气息沉稳,仿佛一棵扎根极深的大树,无论风雨皆难以撼动他的立场。
再靠下,是数十名来自不同司、不同宗门的仙人,各自按品级落座。
有几道目光在场中悄悄游走,互相暗暗点头,又很快收回,不再显露。
殿中气氛并不热烈,却有一种压着声音说话的凝重。
灰袍仙王抬眼看了一圈,伸手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殿顶星辰法阵顿时一震,光芒收敛,殿中所有细微交谈声都被无形力量压下,只剩下星图缓缓运转的嗡鸣,在高空中迂回回荡。
“诸界新政,已行数百年。”
灰袍仙王语气平平。
“各位或亲自下界,或在案牍之中翻阅无数卷宗,心中当有各自看法。今日将诸位唤来,不过是把各自的念头说清楚些,省得一件事,在不同人手里变了三四个模样。”
他话说得简单,却将一个庞大体系里的摩擦与扭曲一语带过。
“谁愿先说。”
话音落下,右侧银甲真仙早已按捺不住,向前略微一倾身。
他眸中寒光一闪,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截断一切拖沓的锋利。
“下界之事,复杂也复杂,简单也简单。”
银甲真仙开口,目光扫过殿中众人。
“我在前线带兵镇压过几处出事的凡域,也亲眼看过一些所谓优质界面,在放任之下一步步走向失控。说白了,凡域存在的意义,不外乎三个字。”
他抬起手,伸出三指,一指一点。
“可控,有用,省心。”
大殿内不少仙官微微动容,有人低声嗤了一下,却不敢过于明显。
“可控,就是不能养出祸患。”银甲真仙道,“界主也好,天骄也罢,只要有一点可能走偏,在成长初期就得提前敲一敲,让他们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有用,就是能出东西。”他第二根手指微微一颤,“无论是累积出来的资源,还是筛选出来的兵源,亦或者抽取世界本源炼成的法器,没有收获的界面,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省心,就是不能把太多精力耗在看不见的地方。每多分出一批人去看着一处界面,前线便少了一份真刀真枪的力量。凡域多得很,失手了一个两个,最多被记几句疏忽,不会有人真拿刀问罪。”
他说到这里,淡淡一笑。
“反倒是若某处凡域出了问题,养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闹到仙域门口,那才叫真个麻烦。”
这话锋芒毕露,却说出了不少在场真仙心底并不愿明说的念头。
银甲真仙见无人反驳,继续道。
“新政之后,诸多凡域被划分为不同等级,优质牧场也好,劣等牧场也罢,我无意与诸位细究那些花样。只是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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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被标注为优质的界面,若只在外圈转悠,迟早会出问题。与其到时被逼着拿兵去灭火,不如早早在他们身上种几道钩子。”
他抬手指向殿顶星图。
星图微微一动,有数十处界面投影自漫天星光中浮现出来。
其中,有几处投影的光辉明显比其他界面亮一线,周围还标注有各司红印,显然都是被列入重点观察名单的存在。
银甲真仙随意点了几下,最终停在其中一处上。
那处投影上的山河轮廓有些熟悉,勾勒出的洲陆形状令人想起某个在凡界中曾被提及无数次的名字。
九天十地。
“譬如这一个。”
银甲真仙指尖轻叩,九天十地投影上方立刻浮现出一串数字与评语。
灵气变化、资源产出、天骄出现频率、界主配合度……诸多条目一一呈现。
“资源在稳步上升,界运曲线不算暴躁。之前曾遭战乱,却未伤及根基。”
银甲真仙缓缓道,“界主在前一轮调查中表现得恭敬有礼,愿意配合仙域安排。这样的界面,从数据上来看的确合适。”
“既合适,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他目光凌厉,扫向对面青袍仙官。
“直接派一支仙宗力量下界,在合适的地方设宗立派,把界主乡愿般的态度好好利用起来,纳入仙域体系之中。有了宗门钩锁,即便将来有什么风浪,也容易及时压下。”
这话一出,大殿内有仙官眉头一皱,有的则目光微动,却无人立刻接口。
因为他们知道,这并不只是对九天十地的评语,而是强硬一派对诸多优质凡域的总体态度。
另一侧青袍仙官终究还是开口了。
他声音不紧不慢,似乎早知这般争议不可避免。
“直接派仙宗下界,有利有弊。”
青袍仙官道,“按照牧天司现行分级,凡域多被分为几等。劣等之界,可弃可毁,强行植入力量也无所谓。可那些被列入优质的界面,本就被寄望于长线收益。”
他抬手一招,一段记录从星图中脱离出来。
那是某处界面在过去数万年里的曲线。
灵气在一段时间内被拔高,随后资源产出激增,短短数个纪元便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峰值。然而在峰值之后,曲线陡然折断,接下来是一片象征崩碎的空白。
“当年这一界,被一支仙宗分宗强行挤入过多仙意与功法,短期内确实供出了不少好苗子,资源也榨得干净利落。”
青袍仙官语气冰冷。
“结果如何,诸位也看到了。”
“本源受损,界壁不稳,稍有波动便破碎。原本还能再收割两三轮,最后却只换来一次勉强合格的收成。”
他放下手,目光重新看向银甲真仙。
“若每一块优质牧场都如此用力,前线的诸位或许能在一时半刻里多几分兵源与灵材,可千年、万年之后的缺口,又如何填补。”
银甲真仙冷笑一声。
“那是当年那帮人蠢,不会掌握火候。”
他道,“如今规矩已比那时候细得多,再加上有牧天司这边的曲线约束,凡事掌握好度,总能找到一个既能插旗又不至于立刻榨干的拿捏。”
青袍仙官还待再言,对面却有一人轻轻敲了敲座椅扶手。
发声者是一名身穿墨色长袍的真仙,面容平静,气息收敛,眼眸却像一汪深潭,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名为墨衡,来自巡天司,是不少凡域实地巡视记录上的签名者之一。
“前些年,我曾去过九天十地。”
墨衡开口,声音并不高,却在大殿内传得极远。
“那时此界刚经历大变,界主借机升格,与本源绑定更深。战乱余波尚在,各地势力重整,气氛颇为混乱。”
他说着,伸手一点。
九天十地的投影再次放大。
战火残痕、城池废墟、重建后的山门、修复中的灵脉,一幕幕画面闪过,其间还有界主殿中那道似真似幻的身影。
“我是按照规定去查疑点。”墨衡道,“按说像这种在战乱中突兀崛起的界主,最需要盯紧。”
“可实地看过之后,我的感觉是,这人偏稳。”
他回忆着当时见面的情景。
界主自称林玄,见礼时言辞恭敬,举止有度,对仙域制度不卑不亢,既未表现出刻意谄媚,也不见明显叛意。
“此界升格有迹可循,并非凭空暴涨,本源活跃度适中。界主做事有分寸,该屠时屠,该止时止。”
墨衡缓缓道,“按牧天司给出的评估,此界属于那种不算顶尖,却很适合慢慢养的界面。”
他抬眼看向银甲真仙。
“至于插不插旗,要如何插,我的看法是,先看界主。”
“若界主如你所说,必须在最初几步就绑死,用宗门力量彻底束缚,那就插旗。”
“若界主心性里有敬畏,也看得到局限,未必需要一上来就压在头上。”
墨衡敲了敲桌案,目光淡淡。
“把他纳入仙域体系,是为了方便调度,不是为了立刻掐死一切变化。九天十地现在的样子,说句实话,我更倾向于将它列入重点培育,分步推进。”
他这话既没有完全站在强硬一派那边,也没有与稳健派完全重合,倒像是踩在了一个不至于得罪任何一方的中线。
可真正有心人,却听得出其中的分寸。
他给九天十地贴上的标签是稳重、可教化,而非难以掌控。
这种标签在仙域庞大体系之中,有时比所谓优质二字更关键。
灰袍仙王一直静静坐着,只在此时抬了抬眼皮。
“牧天司那边的评估,诸位都看过。”
他道,“九天十地,被列入重点观察名单,既然有人提出仙宗下界,也有人愿意慢慢养,那就别在这里争吵。”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
星图一震,九天十地投影上方浮现出几个印记。
其中一个印记形如山门,隐有宗门气息。
“玄虚仙宗早前曾递过折子,愿意承担几处凡域的新政试点。”
灰袍仙王看向星图上的印记。
代表玄虚仙宗的那枚玉简微微亮了一瞬,随即暗下去。
“诸界不少,玄虚也不过是诸宗之一。”
他的目光重新扫过众人。
“九天十地列入试点预备名单,具体如何插旗,由玄虚仙宗与各司拿出方案。本座看方案,看得过,便允,不行,就换一家。”
他话说到此处,话锋一转。
“不过,有几条规矩在前。”
“凡优质牧场,初次插旗不得动本源,不得在短时间内拔高曲线太多。否则即便短期收成漂亮,过后出了问题,账要算在谁头上,诸位心中有数。”
银甲真仙眉头一皱,却没再多说。
因为灰袍仙王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可以插旗,可以植入宗门力量,但要遵守牧天司与巡天司合议出的那条曲线。
强硬一派想要做的那种彻底掌控,至少在短期内,很难贯彻到每一个优质界面头上。
青袍仙官轻轻松了口气,目光却仍盯着九天十地那道投影。
他知道,这一回虽然挡下了最激烈的提案,可仙宗下界的脚步已经难以完全阻止。
只不过,从直接压在头上,变成了按着规矩一步步来。
争来争去,不过是争一个时间与力度的差别。
陆续又有几名仙官站出,就其他凡域的情况提出各自意见。
有人提某界界主虽然配合,却私底下暗中扶植异族势力,必须敲打一番。
有人说某处界面资源优渥,却没有出几个能看的人才,是否值得继续投入。
收割派的代表则更关心近期战事与资源缺口,时不时将话锋扯回短期收益。
稳健派则强调长线与稳定。
争论声在大殿内此起彼伏,却始终被压在一个不会真正失控的范围。
灰袍仙王偶尔插上一句话,便足以让某一方收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云海的光线从明转暗,再从暗转明,不知不觉已过去半日。
会谈的细节,将在之后被整理成厚厚一叠卷宗,送往牧天司、仙王府与各大宗门。
真正决议的,却只有极少数几条。
诸多凡域的命运,便在这些看似冷冰冰的条文之间,被悄然划出初步轨迹。
九天十地不过是其中之一。
……
大殿上空的星图在会谈临近尾声时再次缓缓变换。
灰袍仙王伸手一挥,几枚玉简自星图之上缓缓落下,悬于殿中高空,似乎象征着某种即将成形的命运。
那其中一枚,正是玄虚仙宗递交的关于九天十地试点意向。
玉简表面灵光一闪,吸引了不少目光。
银甲真仙冷哼一声,偏开头去,不再理会。
青袍仙官眉头微皱,似在衡量其中利弊。
墨衡目光短暂停留,随即收回,心中默默记下九天十地此刻所处的位置。
殿中人各怀心思,却没有谁会为了一个凡界在此大动干戈。
因为对他们来说,九天十地只是一块相对可口的田地。
多也不少,少也不多。
真正为之紧绷神经的,并不是他们。
……
距离仙宫极其遥远的另一端,九天十地本源之地,一片幽寂。
本源池上空,光幕缓缓翻动。
一个个画面自虚空深处浮现,又被迅速擦去,只留下最重要的几帧在池畔悬停。
那是会谈中与九天十地有关的所有言语。
银甲真仙提出仙宗直接下界的提案,青袍仙官提起昔日一界本源崩坏的记录,墨衡为九天十地贴上的稳重标签,灰袍仙王敲定的预备试点身份,以及最终落在玄虚仙宗那枚玉简上的光。
这一切都被刻进了林玄的眼中。
他站在池畔,负手而立,身影被本源光辉拉得有些虚幻,神色却很清醒。
经过仙域官僚思维的微观模拟,他无需亲自站在那座大殿里,便能体会到那些言语背后更深一层的意味。
他在心中推演了好几遍。
若某一句话换成另一种说法,若某个人这时候没有出声,若那枚玉简落下的位置偏了一线,九天十地未来的路径都会随之发生微妙变化。
但无论如何变化,有一点不会变。
仙宗下界,是在所难免。
哪怕没有银甲真仙的提议,没有玄虚仙宗的折子,总会有另一家宗门、另一个派系,提出类似的构想。
因为九天十地此刻展示出的曲线,太符合试点的标准。
资源在升,天骄有,却不算骇人,本源活跃度平稳,界主配合,又新近经历过战乱洗牌,其余高层势力尚未稳固下来。
这样的界面,若不找来试一试,反倒会令那些习惯算账的人心中发痒。
林玄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
念头在识海深处翻涌,却很快被他压成一条清晰的线。
避,是避不过的。
去掩盖,去抗拒,甚至在仙宗还未降临之前先动手,将可能下界的路径全部毁掉,看上去或许痛快,却只会在仙域官僚那张庞大的网中留下一个异常红点。
到那时,不会只是一家宗门来问罪,而是整个体系会将目光投过来。
那样的注视,比一两支仙宗分宗可怕得多。
真正稳当的做法,是从一开始便为对方准备好一块看似极为合适的落脚地,让所有视线都自然落在那块地方。
所有人都会觉得,这里最适合插旗。
而这块地方,从最初的地脉走向到人族势力格局,都已经被他悄然改造过一遍。
仙宗下界,插旗也好,布阵也罢,都会顺着他预先绘制的轨迹落下。
等到那时候,哪怕真仙站在山门巅峰俯瞰暮川,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合乎仙域期待的试点舞台。
舞台之下,隐藏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本源池上空的光幕微微一晃。
暮川洲的洲陆轮廓悄然浮现。
山河脉络如经似络,灵脉流向宛若一条条幽光,在洲陆之下缓慢游走。
林玄伸出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
那条低调的洲陆在星图中略略亮了一瞬,又重新隐入九天十地整体轮廓之中。
在仙域的星图里,它永远只是一个普通界面边缘的普通洲陆。
在界主本源之地的视野中,它却是为将来来客预备好的试验田。
他心底某处沉寂多年的念头缓缓沉下去,在深处化作一片冰凉而清明的光。
既然要来,那便来罢。
要在九天十地插旗,便替他们选一处最适合插旗的地方。
下一步,便是在那片土地上,先把所有该埋的东西都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