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江南初春的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南下商队,十几辆青布马车,数十名伙计趟子手,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而在车队的末尾,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林震南靠在颠簸的车壁上,脸色比窗外的阴云还要沉。
那场冲天大火烧掉了他半生的心血,也烧掉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如今,他们是无根的浮萍,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平儿。”王夫人看着对面那个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的儿子,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们……真的能到衡阳吗?”
宋青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连日来的奔波,让他那具本就孱弱的身体愈发疲惫,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能到。”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厢内那几名同样神情紧张的心腹镖师。
“心乱,则气乱。气乱,则力不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魔力,“你们像这样紧绷着身体,不出三日,便会心力交瘁,不攻自溃。”
他说着,竟是在这颠簸的马车之内,缓缓地,摆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起手式。
双脚稳稳扎根于车板之上,膝盖微屈,整个人的重心,竟随着那车厢的每一次晃动,如水中葫芦般,起伏不定,却又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平衡。
“放松。”他的声音,如同那古刹晚钟,带着一股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忘掉你们是在逃亡。想象你们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在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里。将你们的身体,交给这颠簸。”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圆转如意。
竟是将那太极拳最精髓的“听劲”法门,融入了这最寻常的坐车之中!
林震南等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们下意识地,开始模仿着他的动作。
起初,僵硬,笨拙,甚至因车厢的颠簸而东倒西歪。
可随着那圆转如意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只觉得那早已因紧张与疲惫而变得如同铁板一块的身体,竟真的开始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筋活络的暖意,从四肢百骸,缓缓升起。
那颗因恐惧而狂跳不止的心,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宋青书看着众人那渐渐变得协调的动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魂,算是彻底稳住了。
然而,就在车队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准备转向西行官道之时。
宋青书那本已闭上的双眼,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
他没有半分犹豫,猛地掀开车帘,对着那早已对他言听计从的郑总头,沉声喝道:“改道!向南,走小路!”
“少镖头?”郑总头微微一怔。
“别问,走!”
郑总头看着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终是猛地一咬牙,对着车队前方,打出了一个变道的暗号。
整个商队,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缓缓驶离了宽敞的官道,拐入了一条更加泥泞、也更加偏僻的乡间小路。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官道不足一炷香的功夫,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尽头,一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青呢轿子,被四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精壮汉子,无声地,抬了出来。
他们在那三岔路口,静静地停了片刻。
轿帘,被一只苍白而又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一双阴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那条通往南方的、崭新的车辙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无声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狰狞笑容。
“跟上。”
冰冷的两个字,在那刺骨的寒风之中,幽幽回荡。
数里之外,一处临河的茶寮之内。
一名身穿寻常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静静地看着那顶不紧不慢、远远缀在那商队后方的青呢轿子,手中那根用来调弦的胡琴弓,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将那把破旧的胡琴抱入怀中,在那茶博士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之下,竟是朝着那与商队截然相反的北方,缓步走去。
当他那萧索的背影即将融入那片朦胧的烟雨中时,一声充满了无尽沧桑与赞许的低语,才顺着那刺骨的寒风,幽幽传来。
“釜底抽薪,暗度陈仓……有趣,有趣。”
“这林家小子,竟能让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亲自出手……不简单。”
车队,在泥泞的小路上,又行了整整一日。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宋青书终于下令,于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安营扎寨。
他没有再指点众人练拳,而是亲自架起行军锅,将那早已备好的干粮与肉干,混着山泉水,熬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粥。
那份久违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彻底驱散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来自死亡的阴霾。
就在众人围着篝火,狼吞虎咽之际。
宋青书却独自一人,缓步走上了山坳旁那座不高的小山丘。
他没有看那片被无尽夜色笼罩的来路,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更加幽深的、通往衡阳方向的黑暗。
他知道,那顶青呢轿子,还在后面。
如同一条最耐心的毒蛇,在静静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疲态的那一刻。
“平儿。”林震南端着一碗热粥,走上前来,那双本该威严的虎目之中,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担忧,“后面的人……”
“我知道。”宋青书接过那碗粥,却没有喝,“他们是嵩山派的。”
“嵩山派!”林震南的身体,猛然一震!
“爹。”宋青书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平静,“您信我吗?”
林震南看着儿子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宋青书将那碗热粥,重新递回了他的手中,“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照亮这片寂静的山坳时,那顶青呢轿子,终于缓缓地,出现在了山坳的入口。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那四名脚步沉稳的轿夫,齐齐停住了脚步。
只见山坳之内,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尚在冒着青烟的余烬。
那十几辆青布马车,竟被尽数拆解,车轮与车厢被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却又足以阻挡任何骑兵冲锋的障碍。
而那十余道本该是他们囊中之物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面早已被撕得破烂不堪的福威镖局镖旗,被一根削尖的木杆,狠狠地,插在了那堆篝火的灰烬之中。
旗上,同样用木炭,写着两个龙飞凤舞、却又充满了无尽挑衅的大字。
“慢走。”
轿帘,被猛地掀开!
费彬那张本该阴冷的脸,此刻已是铁青一片!
他看着那面充满了无尽嘲讽的破旧镖旗,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惊怒!
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对方,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弃车保帅,化整为零,彻底融入了这片茫茫的、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南岭群山!
七日之后,湖南境内,衡山北麓。
一条清澈的溪流,自山林深处蜿蜒而下,在乱石之间,激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
宋青书一行十人,早已换上了最寻常的猎户装束,风尘仆仆,却精神尚好。
他们围坐在溪边的一块巨石旁,分食着刚刚从林中猎来的野兔,那气氛,竟是难得的轻松。
就在林震南刚刚将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递到儿子面前时。
宋青书那本该放松的眉头,毫无征兆地,猛然一蹙。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穿过了那潺潺的溪流,望向了上游那片幽深茂密的、寂静无声的山林。
他侧过耳,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许久,他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兔腿。
“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皆是一怔,侧耳倾听,却只闻风声与水声。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摇头之际。
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的、充满了无尽惊恐与挣扎的女子惊呼,顺着那山涧的溪流,毫无征兆地,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