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福州城的天,变了。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薄雾,照亮那被积雪覆盖的青石长街时,整座城池仿佛从一场压抑的噩梦中惊醒,瞬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哗然。
福威镖局那扇紧闭了数日的朱红大门,竟在一夜之间,被无数张雪白的宣纸贴满。
那白纸黑字,笔锋凌厉,如刀似剑,将一桩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惊天阴谋,赤裸裸地,昭告于天下!
“青城恶首余沧海,觊觎林氏《辟邪谱》,借子之死,行灭门之实!”
“血案累累,罪证昭昭!塞北明驼木高峰,青城四秀罗人杰,皆为其鹰犬爪牙!”
“……今公之于众,以待天下英雄,共讨此獠!”
每一张宣纸之上,不仅详述了青城派的种种恶行,更附上了罗人杰与侯人英等人的亲笔画押与供状拓本!
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如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将青城派那张“名门正派”的假面,撕得支离破碎!
从城东的布政司衙门,到城西的市舶司码头,一夜之间,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一场席卷全城的风暴,传遍了福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馆里,酒肆中,那些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江湖汉子,此刻皆是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而那些身穿青色道袍、本还满脸倨傲的青城弟子,此刻更是成了过街老鼠,所过之处,尽是充满了鄙夷与唾弃的目光。
悦来客栈,雅间之内。
“砰!”
一声巨响,那张由名贵花梨木打造的八仙桌,竟被一只布满了青筋的手掌,硬生生地,拍得四分五裂!
余沧海一袭青色道袍,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周身那股阴鸷的杀气,几乎要将这间小小的雅室都彻底冻结!
“废物!一群废物!”他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嘶吼,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扭曲得如同恶鬼,“罗人杰,侯人英!我青城派的脸,都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
他身旁,那幸存的“青城四秀”之首于人豪,亦是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惧。
“师……师父,那……那林平之,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他……他竟敢……”
“闭嘴!”余沧海猛地转身,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传我将令!所有弟子,即刻收敛行迹,撤回金山禅院!在事情没有平息之前,任何人,不得再生事端!”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陷入了被动。
如今的福威镖局,已不再是一块任由他拿捏的肥肉,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足以将他青城派百年声誉都彻底焚毁的……火药桶!
他必须等。
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寻良机,将那林家连根拔起!
福威镖局,内堂。
压抑的气氛,并未因门外那暂时的平静而有半分消减。
林震南与王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个正慢条斯理擦拭着一柄制式长刀的儿子,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复杂与……挣扎。
“平儿。”许久,林震南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今青城派已成众矢之的,想必短时间内,他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
“爹。”宋青书没有抬头,只是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刀锋之上的每一寸寒芒,“您觉得,一条被逼入绝境的毒蛇,是会选择冬眠,还是会选择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林震南的身体,猛然一震。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王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总不能一辈子都困死在这宅子里啊!”
宋青书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古井无波。
“所以,我们走。”
“走?”林震南微微一怔,“可……可外面……”
“走,不是从大门走。”宋青书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对早已被恐惧与绝望压得喘不过气的父母,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
“今夜三更,我会点一把火。”
“一把足以将这福威镖局百年基业,都烧成灰烬的大火。”
轰!
林震南与王夫人只觉得脑海之中如遭重锤,齐齐发出一声惊呼,猛地从那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你……你疯了!”林震南指着儿子,那根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我们林家几代人的心血!你怎么能……”
“爹。”宋青书打断了他,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一座没有了人的宅子,不过是一堆无主的木头。一群没有了性命的人,连一抔黄土都算不上。”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黑色的劲装,将他本就单薄的身形衬托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孤绝。
“您以为,我们还有得选吗?”
“余沧海一日不死,这福威镖局,便一日不得安宁。与其等着他卷土重来,将我们像笼中的困兽一般慢慢耗死,不如我们自己亲手将这笼子,彻底砸碎!”
“舍了这身皮囊,方能金蝉脱壳,换一线生机!”
一番话,如同一柄无情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林震南夫妇的心坎上!
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将人心与大势都看得如此通透的儿子,那眼神中所有的不舍与挣扎,最终都化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悲凉与决绝的……长叹。
当夜,子时。
福威镖局之内,一片死寂。
宋青书将最后一卷整理完毕的、关于镖局各地分号的账册与信物,连同库房之中所有的金银细软尽数打包,交给了早已在一旁待命的郑总头与另外六名心腹镖师。
“郑总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东西,关系到我们日后的生计,万万不可有失。”
“少镖头放心!”郑总头郑重无比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那眼神中,充满了死心塌地的敬服,“我等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会护其周全!”
宋青书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那早已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脸上写满了不舍与悲戚的父母,声音平静,不带半分感情。
“动手吧。”
林震南的身体,猛然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片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充满了回忆的家园,那双本该威严的虎目之中,第一次涌上了滚烫的、难以抑制的泪水。
许久,他才猛地一咬牙,从身旁一名趟子手的手中,夺过了一支早已备好的火把。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将那支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把,狠狠地,掷向了那早已被泼满了火油的、雕梁画栋的正堂!
轰!
火光,冲天而起!
那条蛰伏了数日的火龙,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疯狂地,吞噬着这片百年基业的每一个角落!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也映红了金山禅院之内,那张瞬间因惊怒而扭曲的、阴鸷的脸。
“他们……他们竟敢!”
就在余沧海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之下,那片熊熊火光之中,福威镖局那扇紧闭了数日的朱红大门,轰然洞开!
数十道身影,在那林震南的带领之下,如一群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发出一声声充满了悲愤与绝望的嘶吼,朝着那与青城派截然相反的东城门方向,亡命奔逃!
“追!”余沧海一声令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与杀意!
他知道,这林家已是山穷水尽,要狗急跳墙了!
然而,就在他亲率数十名青城精锐,如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朝着那片混乱的火场猛扑而去时。
福威镖局,后院。
那扇最不起眼的、通往菜市场的角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地,缓缓推开。
一道道早已换上了平民衣衫的身影,低着头,弯着腰,如同一滴滴汇入江河的雨水,悄然融入了那片被无尽夜雨笼罩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黑暗之中。
走在最后的,是宋青书。
他缓缓地,带上了那扇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角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冲天而起的、将整个夜空都映得一片血红的熊熊火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古井无波。
他对着身旁那早已泪流满面的父母,与那七名神情坚毅的心腹镖师,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