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厚重案牍之上,堆叠着如山般的卷宗、账册、供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尘封纸张的气息,还有一股无形的、案件临近收网却陷入死结的沉闷凝滞。
宋麟坐在主位,绯色官袍衬得他眉宇间的沉凝更深几分。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敲着摊开在他面前的一份供词——那是东都留守杨靖签字画押的。“陈家、杨靖、周弘、王明远……这些人都已画押认罪,供述勾结漕司、贪墨库银的罪状,相互印证,铁链般咬合紧密。”宋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思忖,“贪墨路径、分赃节点、涉及官吏……一应俱全。足以定他们死罪十次。”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若有所思:“然而,涉及到陈家背后那股更大的势力……除了几句影影绰绰的‘京中关系’、‘朝堂靠山’的隐晦指代,再无实质性的、可供追索的线索。尤其是陈瑄那个老狐狸……”
一旁,丁崇正襟危坐于下首,目光同样凝重地扫过那些卷宗。听到宋麟的话,他缓缓放下手中那份关于河南尹周弘的口供,接口道:“陈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面对那些如山铁证,他只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小儿算计’、‘天不佑我’,甚至装疯卖傻。”丁崇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和深沉的挫败感,“要么疯癫狂笑,要么闭口不言。关于其背后之人,一个字都撬不出来。”
他抬眼看向宋麟,眼神复杂,既有同僚办案的凝重,也深藏着连日来内心不为人知的剧烈翻涌。来洛阳之前,他背负着文昭帝之命,也夹带着永绥王皇甫洵的私心——既要督办漕运贪腐,又要制衡宋麟,更要阻止宋麟找到莫锦瑟。
然而,这一路行来,宋麟所为,彻底颠覆了丁崇对这位“平南王世子”、“昔日纨绔”的全部刻板印象。他目睹了宋麟在济世堂雷霆查封时的手腕与隐忍,那看似无情的背后,是对兄长宋文初最深沉的保护。他亲身参与了布网、设陷、抓捕陈佐、封查陈府的每一个果断决策,其洞察力、执行力以及那份将个人恩怨完全置于国法之下的凛然格局,令人心悸。更重要的是,他见识到了宋麟对莫锦瑟那近乎刻入骨髓的深情与守护。玉石铺前,为了那个哑巴妻子,他不惜以身犯险,不惜调动重兵,不惜站到整个洛阳官场的对立面!那份“为她一人,可与天下为敌”的决绝与力量,足以震撼任何心存良知的人。
反观那位他一度倾心辅佐的永绥王皇甫洵呢?为情所困,终日消沉,视圣命为无物,一心只想着拆散他人夫妻,甚至不顾及未婚妻莫时雨的感受。那狭隘、偏执、乃至隐隐透出的疯狂,与宋麟此刻在案牍卷宗间显露出的那份从容、睿智、为了社稷甘于承担风险的担当……判若云泥。丁崇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皇甫洵曾是他认定的、能引领大晟走向强盛的储君。可如今,宋麟身上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如同磁石般的吸引力,以及他行事的格局与手腕,让丁崇心中的天平,难以遏制地发生了剧烈的偏移。尤其是那份关乎社稷民生的漕运贪腐案,宋麟处理得干净利落,深孚圣心。而皇甫洵在京城又在做什么?还在为一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子醉生梦死?还在指责宋麟“不够爱”?
“丁侍中?”宋麟略带疑惑的声音将丁崇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他看向丁崇有些出神的目光。“哦……下官失态。”丁崇迅速敛容,掩饰住内心澎湃的波澜,“宋大人恕罪。下官只是在想,陈瑄如此死咬不松口,连九族之祸都不惧,绝不寻常。”他很快将话题拉回正轨,眼神再次变得锐利:“他不怕死,却也不求活。既不辩解,也不攀扯别人(除了装疯卖傻)。他在等什么?或者说,他坚信什么?”丁崇的手指在案几上缓缓划过:“下官大胆揣测,其一,他所仰仗的幕后之人位高权重,他心存侥幸,认为那人能将其捞出来——但这想法过于天真,铁案如山,便是亲王也难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宋麟,带着一丝更深的探究,“其二……便是他手中握有那幕后之人绝不可见光的致命把柄!他捏着这护身符,坚信对方必定要投鼠忌器,不敢让他死,或者……不敢让他死得太轻易?甚至,他认为只要能熬过去,幕后之人必会不惜代价保他?!亦或是……”
宋麟眼中精光一闪,接过了丁崇的分析:“亦或是,他并非在等人救他出苦海,而是等着完成一个交易!一个能够保障他真正在意之人生死的交易!”他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陈瑄其人,老谋深算,极重家族传承。陈佐无甚大才,唯唯诺诺。陈家第三代的希望,唯有那个纨绔不堪的陈锐!”宋麟停下脚步,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利剑:“他死咬着不松口,护着幕后之人,或许正是因为他用这份‘沉默’,换来了幕后之人保全陈锐性命的承诺!”
就在这时!书房外响起通传声:“禀侍郎大人!有圣旨到!”
一名身着内廷服色的太监在侍卫引领下,捧着明黄卷轴,神色端肃地步入书房。“刑部侍郎宋麟,侍中丁崇接旨!”宋麟与丁崇立刻整冠肃容,恭敬跪拜。
太监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文昭帝的旨意措辞严厉,褒奖了宋麟与丁崇“洞察奸邪”、“雷厉风行”、“旬月即克,荡涤积弊”,将洛阳漕运之祸连根拔除的功绩。随之而来的便是审判:陈瑄勾结漕司、侵吞国帑、扰乱民生,罪行滔天,无可宽宥,罪不容诛!东都留守杨靖、河南尹周弘、洛阳令王明远、陈佐等附逆主犯,判处斩立决,秋后明正典刑!抄没家产!唯独……陈瑄之孙陈锐,因其在陈家所犯重罪中“涉事未深”、“年少无知”,且罪证可酌,特从轻发落,判流放南疆千里,遇赦不赦,即日押赴!
宣旨完毕,书房内一片沉寂。宋麟与丁崇叩首领旨,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果然!一切如他们所料!这份看似“天威难测”、“皇恩浩荡”的旨意,恰恰印证了他们最坏的猜测!陈锐这个在玉石铺试图调戏世子妃,行为恶劣的纨绔,居然在满门抄斩的滔天罪罚中,成为了唯一的漏网之鱼!仅凭“涉事未深”、“年少无知”?荒谬!除了有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在刑部甚至在文昭帝面前施加了巨大的影响!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太监将圣旨恭敬交与宋麟之手,脸上竟也带了一丝温和的笑容,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宋侍郎,陛下和宫中得知莫舍人平安找回,甚是欣慰。陛下口谕:莫氏温婉贤淑,此番流离多因汝未曾尽全守护之责。望卿此后珍之重之,再莫使其有失。国法之外,亦有家伦。”这话语带着罕见的“家话”意味,传递着文昭帝对莫锦瑟这位昔日中书舍人、如今备受瞩目的平南王世子妃的特殊关怀。
宋麟心中一震,涌起暖流,更深感责任沉重,躬身郑重回应:“臣宋麟铭记圣训!此生必不负吾妻!”
太监离去后,书房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而肃杀。宋麟缓缓展开那份明黄的卷轴,目光落在“陈锐流放南疆”那几个刺眼的字上,指节捏得发白。丁崇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沉声道:“好一个涉事未深!好一个年少无知!宋大人,看来我们猜对了!陈瑄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用他守口如瓶的‘忠诚’,换了他孙子的一条性命!”
“未必是忠诚,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交易!”宋麟的声音冰寒刺骨,“陈锐被轻判,恰恰证明幕后之人急了!他迫于陈瑄手中的某些东西,不得不跳出来保陈锐一命!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猛地合上圣旨,目光如同燃着幽幽火焰,射向陈府的方向,带着无可置疑的决心:“既然我们撬不开陈瑄的嘴,圣旨又‘及时’送达……那我们就在陈锐离开洛阳前,把他爷爷藏着的、足以让那幕后黑手寝食难安的‘东西’,找出来!”“丁侍中!”宋麟命令斩钉截铁,“点齐人手!你我,即刻亲赴陈府!目标——书房!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能让陈瑄以命相搏、让幕后之人不惜干扰圣裁、也要救下陈锐的……铁证!”
夜色如墨,吞噬了洛阳城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喧嚣。被查封的陈府,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茔,死寂地矗立在沉沉黑暗中。朱漆大门紧紧关闭,交叉贴着刺目的刑部封条,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发出如同鬼泣般的窸窣声。白日金碧辉煌的府邸,此刻只有几盏零星的气死风灯悬挂在檐角廊下,在夜风中无助地摇曳,投下光怪陆离、摇摆不定的阴影,将雕梁画栋切割得面目狰狞。那些被查封后弃置的花木,在夜风中发出凄凉的呜咽。
没有前呼后拥,宋麟与丁崇只带了数名绝对可靠、由承影亲自挑选的精锐亲兵,悄然抵达后角门外。守卫早已得到密令,无声地退开。
“嘶啦——”封条被无声撕开,沉重生锈的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承影手持长棍,警惕地守在门口,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院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林七则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率先闪入府内探查。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昂贵木料和家具封禁后特有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府内黑沉如墨,只有远处廊下微弱的灯火勾勒出院落的轮廓。昔日的仆从早已被尽数下狱,府中空无一人。风穿过空荡的厅堂院落,卷起几张散落的纸片,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亡魂的低语。
宋麟与丁崇在几名亲兵手执火把的护卫下,踏入这座死寂的府邸。靴子踩在光滑冰冷但蒙尘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巨大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脚都踩在人心头。废弃的家具蒙着白布,在火光的边缘勾勒出如同蛰伏野兽般的诡异形态,平添了几分阴森。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陈瑄的书房。一行人脚步沉稳,迅速穿过几重院落,直奔府邸核心地带的主院书房。沿途,精致的亭台楼阁、名贵的假山湖石,此刻在火光映照下都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空壳,只余下被查封的凄凉与肃杀。
书房位于主院正房一侧。房门紧锁,厚重结实。宋麟一个眼神,一名擅长开锁的亲兵立刻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套精巧的工具。在火把映照下,他动作极其灵巧地在锁孔中拨弄了几下。“咔嚓”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沉重红木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的叹息。书房内比外面更黑。一股混合着陈旧书籍、沉香木家具以及浓郁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尘味道。
亲兵将手中的火炬高高举起,炽烈的火光照亮了房间。这是一间极其奢华又极其古朴的书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古籍善本、线装书卷。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靠窗位置,案头文房四宝齐全,一方珍贵的端砚、一只青玉笔洗、一座黄杨木笔架,彰显主人曾在此挥斥方遒的过去。书案后是一张同材质打造的宽大圈椅,椅上搭着华贵的金丝玄鸟纹锦垫。
亲兵们立刻散开,动作迅捷而有序地展开搜查。有人小心翼翼地翻阅书架上的每本书籍纸张,检查是否有夹层或墨迹异常;有人仔细敲打着四壁和地板,倾听是否有空洞的回声;有人则蹲在角落,一寸寸检查地面石板是否有可以撬动的机关;还有人将书案抽屉尽数拉开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个暗格。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书架上一排排书被仔细检查过,墙壁、地板被反复敲打,书案暗格被尽数摸遍……书房每个角落都被翻找得一片狼藉,卷宗散落一地,但众人期待中的密室入口、暗格机括,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丝踪迹!
丁崇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在房间里踱步,手抚过那些冰冷的紫檀木书架,眉头紧锁:“宋大人……难道我们猜错了?那‘书房’二字,不是指藏匿地点?或者……是陈瑄故布疑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