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刚过,长白山脚的老牛沟就彻底被大雪封住了。李老蔫扛着木匠家什从屯东头走回来,棉靰鞡鞋陷进半尺深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日头快要落山了,西边天泛着瘆人的青灰色,老北风卷着雪沫子往人领口里钻。
“这天儿邪性得很。”他嘟囔着推开自家院门,忽然瞥见柴火垛旁边露出一点红。
是个小孩穿的绣花鞋,正正当当摆在雪地里,鞋头朝着他家屋门。猩红缎面上用金线绣着黄鼠狼,那畜生绣得活灵活现,弓着身子作揖,眼睛却是两粒黑珠子,在暮色里泛着幽光。李老蔫蹲下身,发现鞋窠窿里积着新雪,可摸上去半点湿气都没有,就像刚被人从箱笼里取出来似的。
“谁家娃子的鞋落这儿了?”他朝四周张望,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再没别的痕迹。
屋里传来媳妇的咳嗽声。他犹豫片刻,还是把鞋揣进棉袄怀里。这绣工精细得邪乎,屯里谁家媳妇有这手艺?那黄鼠狼的模样更让他心里发毛,想起老辈人说的黄仙作祟,后颈窝一阵凉飕飕的。
五岁的小虎正趴在炕上耍嘎拉哈,看见爹进来,骨碌爬起来要糖吃。李老蔫顺手把绣花鞋放在炕沿上,从兜里摸出两块关东糖。孩子眼睛一亮,却又突然盯着那双鞋不动了。
“爹,这鞋真好看。”
媳妇桂英从外屋端着苞米粥进来,瞅见绣花鞋愣了神:“哪来的?”
“柴火垛旁边捡的。”李老蔫搓着手上的冻疮,“怪精致的,明儿个问问谁家丢的。”
桂英拿起鞋仔细端详,手指刚碰到黄鼠狼的眼睛,猛地缩回来:“这针脚咋这么瘆人?你看这畜生的眼神,跟活的一样。”
夜里风更大,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李老蔫睡得不安稳,恍惚听见院里有什么东西在扒拉柴火。他支棱耳朵听了半晌,又没了动静。正要翻身睡去,却听见炕梢传来细微的声响——小虎盘腿坐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正对着窗户一下一下地拱手作揖。
“虎子?”他轻声唤道。
孩子动作停住,慢慢躺回被窝。李老蔫以为孩子在梦游,便没在意。谁知第二天清晨,桂英摇醒他,声音发颤:“你瞅瞅孩子这是咋了?”
小虎还睡着,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从没有过的怪笑。更吓人的是,孩子的手指甲缝里沾着几根黄毛。
屯里的老孙头被请来看诊,把了脉直摇头:“脉象浮滑,不像是实病。”老头压低声音对李老蔫说,“怕是撞客着了,你想想最近招惹啥没有?”
李老蔫突然想起那双绣花鞋。从炕席底下翻出来时,鞋面上的黄鼠狼眼睛似乎更亮了。老孙头一看见鞋,脸色唰地变了:“快扔回山上去!这是黄仙要收童儿呢!”
桂英当场就哭了。李老蔫梗着脖子:“朗朗乾坤,还能让个畜生精怪给拿捏了?烧了干净!”
他在当院架起柴火,把绣花鞋扔进去。火苗蹿起来的那一刻,突然变成渗人的绿色。黑烟凝成一团不肯散,渐渐显出个人形,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呛鼻的骚臭味。小虎在屋里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又尖又细,根本不像是孩子。
“作孽啊!”桂英跪在地上朝四方磕头,“黄大仙饶了孩子吧!”
当夜,小虎彻底变了个人。先是把炕席抓得稀烂,又学黄鼠狼四肢着地满屋乱窜。等到子时,竟发出幼崽般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朝着后山方向叫唤。
李老蔫把所有的门窗都钉上木板,又在门槛撒了糯米。桂英把红布条系在孩子手腕上,刚系好就断成三截。小虎蜷在炕角,眼睛在黑暗里泛着绿光,死死盯着他爹娘。
“得去找黄三太爷。”老孙头隔着门缝说,“后山那个黄皮子庙,虽说十年没人敢去了,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李老蔫浑身一颤。十年前,屯里扩建麦场,正是他带人拆了那座小庙。记得掀开房梁时,一窝黄鼠狼惊惶逃窜,只有个毛色发白的老黄皮子蹲在神龛上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后来那窝畜生咬死了屯里十几只鸡,还让王家媳妇发了癔症,跳了大井。
“我去。”他咬咬牙,把斧头别在腰后,用红布包了木匠墨斗,“你看好孩子。”
桂英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当家的,你听!”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围着院子转圈。透过门缝看去,雪地里密密麻麻全是黄鼠狼的脚印,一圈套一圈,把整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李老蔫心一横,踹开后窗跳了出去。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跑。老林子里的雪齐膝深,每走一步都费劲。黑暗中总觉得有东西跟着,回头却只有被风吹落的雪块。
黄皮子庙塌了半边,剩个破败的门框歪在雪地里。庙里的神像早就没了,供桌上积着厚厚的雪。李老蔫刚踏进庙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桂英凄厉的哭喊:“虎子跑啦!”
他扭头望去,只见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爬得飞快,径直朝山庙而来。那动作根本不是五岁孩子能有的,四肢着地,脊背弓起,活脱脱是个黄皮子。
李老蔫发疯似的追上去。可明明儿子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追不上。有几次眼看要够着孩子的衣角,总被突然刮起的风雪迷了眼。小虎跑到庙门前突然停住,缓缓转过头来——月光下,孩子的眼睛变成两道绿缝,嘴角咧到耳根。
破庙里传来苍老的笑声。
个穿着黄袍子的老头从阴影里踱出来,袍子下摆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尾巴。他弯腰抱起小虎,孩子温顺地趴在他肩上。
“李木匠,别来无恙。”老头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擦树皮。
李老蔫握紧斧头:“把我儿子还来!”
黄袍老头不答话,轻轻拍了拍手。庙宇四周的雪地里,突然亮起几十点绿光。每点绿光下面,都有一双绣花鞋——和大院里捡到的那双一模一样,鞋面上绣着作揖的黄鼠狼,鞋尖齐齐朝着庙门方向。仔细看去,每双鞋都穿在黄鼠狼的爪子上,那些畜生像人似的直立着。
“十年前你拆我庙宇,伤我子孙,可想过今日?”老头抚摸着小虎的头顶,“这孩子与我族有缘,我要带他修行去了。”
李老蔫想起老辈人说的换童子,扑通跪在雪地里:“三太爷开恩!当年是我糊涂,要罚就罚我,孩子才五岁啊!”
黄袍老头嘿嘿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你要替他也成,就在这庙前磕九十九个响头,每磕一个,说句‘黄大仙我错了’。”
李老蔫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很快渗出血来。血滴在雪地里,竟冒出丝丝白气。当他磕到第四十九个时,四周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声。那些穿着绣花鞋的黄鼠狼纷纷跪下来,朝着老头作揖。
“够了。”黄袍老头突然开口,“看你诚心,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带走孩子,保他日后得道;要么你应我三件事,孩子暂且还你。”
“莫说三件,三十件也应!”
老头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重建庙宇,每月初一十五上供。”又竖起第二根,“第二,你家世代给我族做木工,不得推辞。”最后竖起第三根,眼睛眯成两条缝,“第三,要你左脚的小趾。”
李老蔫怔住了。老头补充道:“留个信物,若是违约,随时来取。”
“应了!”他咬咬牙,掏出斧头就要剁脚趾。却见黄袍老头袖子里飞出一道金光,左脚小趾一阵刺痛,低头看时已经齐根断了,伤口却不见血。
小虎从老头怀里滑下来,晃晃脑袋,眼睛恢复了正常:“爹,我冷。”
黄袍老头的身影渐渐淡去,声音还在风雪里飘荡:“记住你说的话”
李老蔫抱起儿子往屯里跑,背后的破庙传来阵阵笑声。月光照在雪地上,那些绣花鞋都不见了,只剩一圈圈黄鼠狼的脚印,围着庙门转个不停。
回到屯里已是天蒙蒙亮。桂英抱着孩子哭成泪人,小虎却像什么都记不得,直喊饿。李老蔫没敢说断趾的事,只说要重修黄皮子庙。
开春后,他带着屯里人把庙修得比原先还气派。说也奇怪,自那以后,老牛沟再没闹过黄仙。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总有人看见李老蔫拎着供品独自上山。有人问起雪夜的事,他总是摇头不语。
只有桂英知道,每年第一场雪落下那夜,当家的总会突然惊醒,抱着左脚发呆。窗外雪地里,隐约可见几双绣花鞋的印子,从柴火垛一直延伸到卧室窗前,天亮就消失了。
而小虎的枕底下,永远压着块红布,里面包着半截干枯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