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头上，迪奥戈和他麾下的黑人士兵们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他们的怒吼声与战斧劈开骨肉的可怕声响，已成为荷兰陆战队员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这支奇兵的狂暴反击，不仅彻底粉碎了荷兰人的右翼，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整个登陆部队的士气之上。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从右向左蔓延。原本还在勉力向前推进的荷兰中军和左翼部队，突然发现自己的侧翼完全暴露，身后传来同伴凄厉的惨叫和“撤退”的哭嚎。他们看到那些如同黑色魔鬼般的战士正势不可挡地向纵深切割，而正面的澳门守军在安东尼奥总督的亲自率领下，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撤退！退回船上！”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一句，瞬间就成为了所有幸存荷兰士兵唯一的念头。
纪律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蓝色的阵线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士兵们丢下火枪，扔掉碍事的背包，甚至推开挡路的同伴，疯狂地向海边停泊登陆艇的地方逃去。军官们的呵斥与命令完全被淹没在溃败的浪潮中，甚至有些军官自己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
“追击！别让他们轻易上船！”安东尼奥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他挥舞的佩剑就是最好的命令。
守军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追随着溃逃的敌人。火枪从背后射杀逃敌，箭矢呼啸着落下。滩头从惨烈的攻防战变成了一边倒的追歼战。许多荷兰士兵在慌不择路的逃跑中陷入齐膝深的海水淤泥里，成为轻易被猎杀的目标。海水被大量涌出的鲜血染成了诡异的淡红色。
“废物！一群废物！”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无法理解，明明实力占优，眼看就要突破防线，怎么会败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那支黑人士兵的出现，完全超出了他的战术预料。
“司令官阁下！必须下令舰炮掩护撤退！否则登陆部队就全完了！”副官焦急地喊道。
雷耶兹森猛地清醒过来。尽管怒火中烧，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千多名宝贵的陆战队员和雇佣兵葬送在澳门滩头。那将是voc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也会让他本人彻底失去公司的信任。
“所有战舰！炮火延伸！覆盖滩头！阻拦追击！命令运输船放下更多小艇，尽可能接应我们的人回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荷兰舰队剩余的火炮再次发出怒吼，但这一次，炮弹大多落在了滩头阵地的前方和守军追击的路径上，试图用一道道爆炸的水墙和烟幕隔开追兵与溃军。这种掩护性射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守军的追击，但也不可避免地误伤了一些仍在海中挣扎的己方士兵。
滩头上，最后一场残酷的收割在炮火中进行。迪奥戈和他的战士们追到齐腰深的海水里，依旧用长矛投掷，用斧头劈砍那些试图爬上小艇的荷兰人。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破碎的船桨、丢弃的武器和军帽。
终于，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最后几艘挤满了惊魂未定残兵败将的登陆艇，如同受惊的水鸟，拼命划离了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海滩，向着本队战舰仓皇逃去。
海面上，荷兰舰队庞大的身影开始缓慢调整风帆，转向。他们显然不打算再发动一次进攻。那面曾经傲慢宣战的战斗旗，也悻悻然地降了下去。
“我们我们赢了？”一个年轻的葡萄牙士兵看着退去的敌舰，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他手中的火枪还在冒着青烟，脸上混合着黑灰、汗水和血迹。
沉默。
紧接着，是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澳门防线后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劫后余生的欢呼声！
“胜利了！天主保佑！我们赢了！”
“荷兰人跑了！红毛夷被我们打跑了！”
“澳门万岁！葡萄牙万岁！”
人们扔下武器，相互拥抱，喜极而泣。士兵、市民、华人、葡人、混血儿此刻，所有幸存者的身份界限都模糊了，只剩下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的巨大喜悦和松弛。许多人因脱力而瘫倒在地，望着终于不再有敌人和炮弹的天空，大口地喘着粗气。
安东尼奥总督在众人的簇拥下，站在满是狼藉的滩头。他没有欢呼，只是用佩剑支撑着身体，极目远眺。确认荷兰舰队确实是在撤离，而不是重整队形。他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
但胜利的喜悦很快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所冲淡。
硝烟尚未散尽，原本美丽的南湾沙滩已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屠场。到处是焦黑的弹坑、破碎的工事、燃烧的残骸。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人和动物的尸体。
穿着蓝色红色军服的荷兰士兵、肤色黝黑的土著雇佣兵、葡萄牙士兵、华人壮丁、黑人士兵他们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交织在一起，铺满了滩头和浅水区。鲜血将沙滩浸染成了深褐色，海潮涌上来，带来的是一片片刺目的血红。伤者的呻吟声、哭喊声此刻清晰地传入耳中，比刚才战斗时的喧嚣更令人心悸。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火药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曼努埃尔神父和幸存的教士们，沉默地开始了新的工作。他们在尸山血海中艰难地穿行，小心翼翼地翻动尸体，寻找着可能生还的己方伤员，也为那些已然死去的生命进行简单的祷告。面对如此规模的死亡，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林弘仲组织起的人力开始陆续赶到滩头，他们的任务更加沉重——清理战场，收殓遗体，抢救伤员。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许多人都忍不住呕吐起来。
安东尼奥缓缓走过战场。他看到了那个第一个发出警报的哨兵若昂，他的胸口被刺刀贯穿，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天空。他看到了那位操作火炮的加西亚神父，他的一条手臂被弹片齐肩削断，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在低声安慰着身旁一名哭泣的士兵。他看到了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成了冰冷沉默的雕像。
胜利的代价，如此沉重。
迪奥戈带着他幸存的黑人士兵们走了过来。他们人人带伤，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证明自身价值后混合着骄傲与期待的光芒。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总督。
安东尼奥迎上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迪奥戈士官，还有你们所有人，今天的胜利，属于你们。澳门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英勇和牺牲。我承诺过的奖赏和自由，必将兑现。”
黑人士兵们沉默地行礼，没有欢呼，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些。
夕阳终于挣扎着穿透了浓厚的硝烟，将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海面恢复了平静，荷兰舰队变成了远方海平线上几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潮水开始上涨，温柔地拍打着海岸，仿佛试图洗刷掉战争的痕迹，带走血污，抚平创伤。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痕迹是永远无法洗刷的。伤亡的数字正在统计，但毫无疑问是惊人的。城市的防御设施损毁严重。储备的弹药几乎消耗殆尽。
安东尼奥最后望了一眼正在退入暮色中的荷兰舰队，目光深沉。
他们打退了一次进攻，赢得了一场战役。
但战争，远未结束。荷兰东印度公司绝不会善罢甘休。澳门的脆弱和孤立，在这场血战之后，暴露无遗。
潮水暂时退去，留下了满目疮痍和沉重的胜利。而下一次潮汐会带来什么，无人知晓。澳门只是在暴风雨的间隙，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舔舐伤口，准备迎接未来更加严峻的挑战。
硝烟散尽，夕阳如血，映照着这座伤痕累累却依然屹立的城市，以及城中劫后余生、心情复杂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