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光已然大亮。
王爵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亢奋,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搓了把脸。
回到安户所,一切如常。
但王爵知道,这份过分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王爵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摸鱼,而是拿出一卷空白竹简,铺在桌上,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脸上写满了“心烦意乱”和“后怕”。
他在表演,表演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交易、损失了财物,还差点丢掉性命的小吏该有的状态。
果然,这异样的沉默和烦躁,很快引起了注意。
赵干最先凑过来,挤眉弄眼,“王老弟,咋了这是?大清早的就跟丢了魂似的?莫非是昨晚两位弟妹太过热情,把你给榨干了?”
若是往常,王爵定会与他插科打诨几句。
但今天,他只是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眼神里带着残留的惊恐,声音干涩,“赵哥,别开玩笑了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哦?怎么个晦气法?”赵干来了兴趣。
王爵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声音能飘到角落,“别提了!昨天贪黑想去弄点野味打打牙祭,结果在黑石崖那边撞了邪,差点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他说话时,身体还配合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目光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孙小狗的方向。
孙小狗擦拭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连半息都不到,便恢复了正常。
但王爵捕捉到了。
而一直仿佛在沉睡的钱老倌,那耷拉着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在王爵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合上。
老狐狸,你果然在听!
王爵心中冷笑。
“撞邪?黑石崖那边是挺邪乎的!”赵干啧啧两声,还想再问。
王爵却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猛地摆摆手,不愿再多说,“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倒霉透顶!这阵子得安分点,烧我的砖,卖我的肉,别的啥心思都不敢有了!”
他这番表演,既解释了昨夜可能留下的痕迹。
更是将黑石崖这个地点,不动声色地抛了出来,看众人的反应。
一整天,王爵都表现得有些魂不守舍。
处理文书也出了几次小差错,完全符合一个受惊过度之人的状态。
他偶尔会失手掉落竹简,或者不小心碰倒笔架,制造出一些不大的动静。
每一次,他都会下意识地快速扫视全场。
他发现,孙小狗在他每次制造动静时,身体都会出现极其短暂的凝滞。
而钱老倌,则始终如同老僧入定。
唯有在王爵一次失手将茶水泼到桌案上,水流险些浸湿旁边一堆陈旧账册时。
他那一直搭在膝盖上的、干枯如鸡爪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那堆账册
王爵心中一动。
傍晚下值前,王爵借口要核对之前砖窑官营初期的一笔物料支出,需要查阅旧账。
他走到那堆放着历年账册的木架前,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
钱老倌依旧蜷在椅子上,似乎并未在意。
王爵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账册封皮上划过。
最终抽出了记录今年春季往来款项的那几卷。
他回到座位,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终于,赵干伸着懒腰,率先离开了。
孙小狗也完成了他的日常功课,默默地将抹布叠好放在固定位置,低头走了出去。
值房内,只剩下王爵和仿佛睡着了的钱老倌。
王爵合上账册,站起身,故意弄出较大的声响,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钱老倌的方向。
用一种带着余悸和抱怨的语气,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真是见了鬼了那乱石坳,以后打死也不去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而出,并刻意没有将门完全关严,留下了一条缝隙。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屏住呼吸,如同壁虎般贴在门外的墙壁上,侧耳倾听。
值房内,一片寂静。
过了足足十几息,就在王爵以为钱老倌真的毫无反应,准备放弃时。
一声极轻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嗤笑,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那笑声干涩、短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紧接着,是钱老倌那苍老嘶哑的嗓音,低低地响起。
仿佛是在对他自己说,又仿佛是在回应王爵刚才那句自言自语。“惊弓之鸟倒是省了些麻烦”
声音很轻,但在王爵全神贯注的倾听下,清晰无比!
王爵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夹杂着证实猜测的兴奋,瞬间窜遍全身!
他不敢再多待,立刻悄无声息地挪开,迅速离开了安户所。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爵的心潮依旧澎湃。
钱老倌的反应,几乎坐实了他的猜测!
这老狐狸,不仅知道昨夜乱石坳发生的事情,甚至对他的心理状态都了如指掌!
“省了些麻烦”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他王爵被吓破了胆,暂时不会再去触碰那条危险的线,所以让他觉得省心了?
还是
他原本准备了后续的手段,因为王爵的偃旗息鼓而暂时无需动用?
无论哪种,都说明钱老倌一直在密切关注,甚至可能在暗中引导着事态的发展!
孙小狗是他的棋子,张奎的死或许也与他有关。
连昨夜北蛮探子的反应,可能都在他的预料或者说算计之内!
吴仁义呢?
在这个棋局里,吴仁义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是被利用的蠢货,还是同样是钱老倌算计的一部分?
王爵感觉自己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终于触碰到了一根连接着无数线索的线头。
而线的那一端,就攥在钱老倌那干枯的手里。
这老吏,才是安户所,乃至黑石营这潭浑水下,最深不可测的那条鳄鱼!
但他今天,终究还是在自己精心设计的试探下,露出了一丝破绽。
虽然只是一声嗤笑,一句低语,却足以让王爵确认方向。
“钱老倌”
王爵望着暮色中自家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你的戏演得真好,可惜,老子已经看出你不是在打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