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熟悉
再次踏入万象城老街，沈照野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上一次是仓皇的探索者和潜在的破坏者，而这一次，他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守护者和沉默的观察者。他刻意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气息，将自己融入老街缓慢流淌的日常节奏里，如同河底一颗不起眼的卵石。
他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未来”朋友们产生深度接触的机会。经过“旧时光”烘焙店时，他只是在门口稍作停留，隔着玻璃窗，看着年轻的刘伟在柜台后忙碌。此时的刘伟还没有后来那种被生活磋磨出的疲惫，脸上带着创业初期特有的、混合着焦虑和干劲的光彩，正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装着刚出炉的杏仁可颂，香气浓郁得仿佛能穿透玻璃。店里没有周扬的身影，自然也不会有那个总来蹭吃蹭喝、嬉皮笑脸的体育老师插科打诨。一切都还处于故事更早的章节。
他没有进去，只是默默走开，仿佛一个普通的、对面包香气敏感的过客。
他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店铺：老吴的修理铺门口堆着待修的旧家电，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晚姐的店还没到“营业”时间，卷帘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正在打扫卫生的模糊身影；林星晚的工作室窗户紧闭，窗帘拉着，不知道她是在里面创作，还是外出写生了。一切都保持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距离感。
最终，他在距离自己那间“随光小铺”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树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很好，既能观察到小铺的动静，虽然不能靠近，但能将老街一段的景色收入眼底，还不容易被人特别注意。
阳光透过槐树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暖洋洋的，驱散了清晨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木质气味、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还有隐约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老式收音机戏曲声，一切都缓慢而安宁。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份宁静吸入肺腑，安抚自己那颗因为时空错位而始终悬着的心。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在街头晒太阳的少年。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淀着老街特有的、慵懒的韵味。
快到中午时分，阳光变得更加炽烈。沈照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叶知微应该也看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准备去找她，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老街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奔跑声！
脚步声很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急切，打破了午前的宁静。
沈照野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身材清瘦的少年，正沿着青石板路奋力奔跑过来。他跑得很快，额前的黑发被风吹得向后扬起，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着潮红，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少年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街边的店铺，像是在寻找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焦急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沈照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个奔跑的少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就在少年经过那棵老槐树，快要跑到老街中段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斜前方——那里，艺术工坊门口的老槐树下，放着一张旧的藤制摇椅。椅子上，王奶奶正微微眯着眼，似睡非睡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块薄薄的毯子。旁边一个小凳子上，放着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声音不太清晰的、韵味悠长的戏文。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光影。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因为停得太急，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他站在离摇椅几步远的地方，望着那位安详的老人，剧烈地喘息着，张了张嘴，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又因为气息不匀而发不出声音。他的脸上交织着奔跑后的潮红、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才抵达此处的、巨大的茫然和委屈。
他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洒向摇椅的阳光。
王奶奶似乎被光线的变化惊扰，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有些费力地抬起手，遮在额前，眯着昏花的老眼，逆着光，看向站在自己面前、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少年。
阳光从少年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王奶奶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者只是老人惯有的、对过往记忆的模糊混淆。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点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声音缓慢而沙哑地，用一种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的平常语气，轻轻地说道：
“小伙子站太阳底下晒着多热啊要不过来，一起撑个伞，凉快凉快？”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沈照野的脑海中炸响！他整个人瞬间僵直，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这对话！这场景！这阳光下少年模糊的轮廓和老人慈祥的笑容！
分明就是他不久前，刚刚从王奶奶的记忆世界中挣扎出来、重返现实的那一刻，所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完美复刻！
那个奔跑而来的、气喘吁吁的少年就是他自已？！是那个刚刚经历了记忆回溯、心绪激荡、急于找到一个锚点确认自身存在的沈照野？！
时空在此刻仿佛形成了一个无比诡异的、自我指涉的莫比乌斯环。他站在“现在”的视角，目睹了“过去”的自已，与更早记忆中的王奶奶，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相遇！
那种震撼，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一种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沈照野？”
一声轻微带着疑惑的呼唤，将沈照野从极度的震惊中拉扯出来。他猛地回过神，发现叶知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正微微蹙着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表情，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不解。她顺着沈照野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站在王奶奶摇椅前的陌生少年，以及老人那温和的笑容。
“你怎么了？”叶知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那个人你认识吗？”
沈照野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叶知微，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回答：“不不认识。只是看着有点莫名的亲切感。”
他说的是实话。看着那个过去的自己，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恍如隔世的亲切和心酸。
叶知微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理解这种“亲切感”从何而来，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她的目光又投向那个少年，看着他在王奶奶的招呼下，有些局促又有些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坐在摇椅旁的石阶上，两人之间形成一幅安静而温暖的画面。
“那位老奶奶人真好。”叶知微忽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向往，“感觉很温暖。”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沈照野紧锁的心扉。
是啊，温暖。王奶奶的存在，对于这条老街，对于曾经迷失的他，对于此刻或许同样感到孤独的叶知微而言，就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散发着稳定而包容的暖意。
他看着叶知微的侧脸，阳光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她看着那幅画面的眼神，是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柔软的向往。这条老街，这位老人，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弛。
也许这就是带她来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解决他的住宿问题，也不是为了寻找什么具体的锚点物件，而是让她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学校那些冰冷的嘲讽和压抑的氛围，还存在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缓慢的、带着人情味的温暖？
让她知道，世界很大，并非只有眼前那一方令人窒息的天地。
一种明悟，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入沈照野的心田。治愈，或许并非要惊天动地地抹去所有伤痕，而是像这样，一点一滴地，让她接触到不同的色彩，感受到不同的温度，让她知道，还有别的可能。
“我们走吧。”沈照野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石阶上、似乎找到了片刻安宁的“自己”，然后对叶知微轻声说。
叶知微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眼神似乎比来时柔和了一点点。
两人并肩，默默地向老街出口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青石板上。
沈照野没有再回头。他知道，那个过去的“自己”，会在王奶奶的伞下，找到短暂的慰藉，然后继续他的旅程。而他，则要带着身边的这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们的、尚未确定的未来。
这条古老的老街，如同一位沉默的智者，见证了无数相遇与别离，守护着秘密，也孕育着希望。它无声地告诉每一个经过的人：世界或许残酷，但总有一些角落，愿意为你撑起一把遮阳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