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涂抹掉你的存在
放学的人流像退潮般散去,喧嚣声迅速被街道的日常噪音取代。沈照野背着那个略显空荡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校门,站在了人来人往的街角。午后的阳光斜照,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想辨别一下方向,却猛地愣住了。
一种奇怪的、无所适从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该去哪儿?
作为一个突然插入这段记忆的“转校生”,他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家,没有熟悉的落脚点,甚至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来解释他的来处和归途。他像一颗被随意抛入河流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涟漪,却不知该沉向何处。
“万象城老街”他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那个他经营着小铺、承载着他现实坐标的地方。那里有熟悉的书香,有阿阿满慵懒的身影,有周扬面包的香气,有林星晚画笔下的色彩那是他的“锚点”,是他迫切想要回归的“现在”。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不再犹豫,凭着记忆中对这个城市格局的模糊印象,抬脚朝着大致是万象城方向走去。脚步起初有些急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归巢冲动。
然而,越往前走,周遭的景象却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街道依旧是那条街道,行人车辆依旧穿梭,但两旁的店铺招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雾气,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具体是卖什么的。橱窗里的陈设也失去了细节,只剩下大块大块、边界不清的颜色色块。就连行人的面孔,也大多是一片模糊的移动光影,只有偶尔擦肩而过的、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面容会清晰一瞬,随即又迅速淡去。
这种感觉,就像隔着一块沾满水汽的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有形,却无质;有声,却遥远。
他加快了脚步,心里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拐过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按照记忆,再往前走一段,就应该能看到万象城老街那标志性的、略显陈旧的牌坊了。可是,当他快步穿过路口,抬眼望去时,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眼前,根本不是预想中的老街入口,而是他刚刚离开的那所高中的校门!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不信邪,又尝试了两次,一次选择不同的岔路,一次甚至试图穿过一条小巷捷径。但结果毫无二致。无论他怎么走,最终都会莫名其妙地、毫无征兆地回到这个学校的辐射范围内,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牢牢禁锢在以学校为中心的某个特定区域里。
就在他站在校门口,望着眼前这荒谬的循环,感到一阵阵心悸和茫然时,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天际、却又清晰印入脑海的意念,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别白费力气了笨蛋」
是阿满!是那个在现实世界中、可能正守在他身体旁边的阿满,通过某种残存的、超越这个记忆空间的联系,传递来的信息!
「你现在是在她的记忆里不是你的」 意念断断续续,带着疲惫和无奈,「她这个时候还没去过你说的那条街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那条街的‘地图’你怎么可能走得过去?」
轰——!
沈照野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是了他彻底明白了。他现在所处的,是叶知微的高中记忆片段。这个世界的边界、细节、所有可抵达的地点,都严格遵循着叶知微当时的主观认知和经历。对于此时的叶知微而言,她的世界可能就是家、学校、以及其间几条固定的、模糊的通行路线。
万象城老街?那是在她更晚的人生阶段,因为某种契机才进入她认知版图的地方。在这段被固化的痛苦记忆里,那条街,根本不存在!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早期版本游戏地图里的玩家,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抵达尚未解锁的区域。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压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妥协了,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他还能去哪儿?他无处可去。
他像个游魂一样,开始在这片由叶知微记忆构筑的、边界模糊的街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尝试靠近那些沿街的店铺,想进去坐坐,哪怕只是歇歇脚。但当他伸手去推那些玻璃门时,手掌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仿佛触碰到的只是一片逼真的全息投影。
店内的景象更是模糊一团,只有扭曲的光影和失真的颜色,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他甚至试着走向一个公交站台,站牌上的字迹如同鬼画符,根本无法识别。整个世界,除了学校和一些标志性的街道轮廓,其余细节都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褪色水彩画般的模糊感和疏离感。
这种身临其境却又被彻底排斥在外的感觉,比完全的黑暗更让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你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入侵者,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无法真正融入,也无法逃离。沈照野甚至能感觉到,连吹过身边的风,都带着一种记忆特有的、不真实的凉意。这种无处不在的隔膜感,让他一瞬间体会到了叶知微那种被世界孤立、无处遁形的压抑。她的青春,仿佛就是被困在这样一个清晰与模糊交织的牢笼里。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他竟晃到了一栋看起来相对清晰的建筑前——白色的外墙,醒目的红色十字标志,进出的行人面容也比街上清晰许多。是医院。
为什么医院如此清晰?沈照野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是因为这里是她不得不频繁接触、承载了她更多痛苦记忆的地方吗?所以在她脑海中留下了更深刻的烙印?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消毒水的气味浓郁而真实,走廊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面带愁容的病人家属,他们的身影和声音都比外面街道上清晰得多。这里,似乎是这片模糊记忆世界里,唯一一块具有坚实质感的“孤岛”。这种对比,更显得残酷。
他正茫然地在门诊大厅徘徊,不知道该做什么,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取药窗口走了出来。
是叶知微。
她独自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印着医院名称的塑料袋,袋口微微敞开着,能看到里面装着几盒药。她低着头,脚步很快,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脸色比在学校时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不愿被人看见的窘迫和脆弱。
她走到门口,一抬头,恰好看见了正站在大厅中间、显得有些突兀的沈照野。
四目相对。
叶知微明显愣住了,脚步顿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人撞见。她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但这个动作反而更加欲盖弥彰。她的脸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沈照野对视。
沈照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看着她那副惊慌失措、试图隐藏什么的样子,再联想到这清晰的医院场景,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空气凝固了几秒。最终还是叶知微先打破了沉默,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沈照野同学?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语气里,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并没有表现出对被“跟踪”的反感和排斥。
或许,是因为沈照野白天在教室里那“仗义执言”的举动,以及后来让张倩吃瘪的那一脚,无形中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丝微弱的、或许可以信任的种子?让她产生了一种,或许可以尝试和这个陌生的转校生说说话的、微弱的好奇与勇气。
“我我没事,随便走走。”沈照野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异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和,他指了指外面,“刚好路过。你呢?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试图藏在身后的那个白色袋子。
叶知微的脸更红了,像是被戳破了秘密。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回答道:“没没什么。就是来拿点药。”
“什么药?严重吗?”沈照野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唐突。
叶知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沈照野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羞耻,有难堪,还有一丝被关心后不知所措的慌乱。她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极轻、极快地吐出了几个字:“是是抑郁的药。”
抑郁的药。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轻轻扎进了沈照野的耳膜,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抑郁症。
这个词,与他后来认识的那个虽然安静内向、但眼神逐渐有了光彩、能够勇敢面对镜头讲述老街故事的叶知微,几乎无法联系在一起。他从未想过,在更早的、被校园阴霾笼罩的岁月里,她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需要依靠药物来维持日常的运转。那个总是低着头、试图将自己缩到最小的女孩,她的内心,原来一直在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战争。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酸楚,瞬间淹没了沈照野。他看着眼前这个单薄、苍白、努力想掩饰自己脆弱的少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最后还是叶知微先动了,她小声说:“我我要回家了。”
“嗯,我我也正好往那边走。”沈照野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尤其是在这种状态下,尤其是在这个对他而言同样充满不确定性的、模糊的世界里。
叶知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并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低着头,率先朝医院外走去。沈照野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回去的路,两人都走得很慢,一路无话。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又分开。沈照野看着前方那个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只是随便聊聊,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怕任何不恰当的言语,都会惊扰到她小心翼翼维护的平静,或者触碰到她敏感的伤口。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虽然无力改变什么,但至少,在这一段昏暗的归途上,她不是独自一人。
终于,走到了一个老旧居民区的巷口。叶知微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些许不自然,但比在医院时缓和了一些。她看着沈照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沈照野同学你家,也是住这个方向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突然投下的石子,在沈照野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他猛地怔住了。
家?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这个由叶知微记忆构筑的世界里,他,沈照野,这个凭空出现的“转校生”,今晚,该住在哪里?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暧昧的暮色里。
沈照野张了张嘴,看着叶知微那双带着些许困惑和残留怯意的眼睛,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无处可去。他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