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快去相遇
沈照野只觉得眼前猛地一花，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把，又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耳边嗡嗡的响声褪去，刺鼻的消毒水味重新占据鼻腔。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病房的门口，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门内，是熟悉的惨白墙壁和几张病床。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靠窗那张床上。王裁缝躺在那儿，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闭着眼，眉头因为疼痛微微皱着。他头上缠着纱布，一只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胸前，露在外面的手背上插着输液管。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圈，憔悴得脱了形。
王奶奶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佝偻着背，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小勺小勺地给昏迷中的老伴喂水，动作小心翼翼，水流顺着裁缝嘴角流下一点，她就赶紧用毛巾轻轻蘸掉。
听到门响，王奶奶回过头。看到是沈照野，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挤出一点疲惫又带着感激的浅笑，声音沙哑地招呼道：“是小伙子，你咋来了？快，快进来坐。” 她似乎对沈照野的出现并不十分意外，记忆里模糊地残留着雨夜那个撑伞送她回家、又在她家出事时悄然离开的年轻身影，只当是街坊热心。
沈照野喉咙发紧，含糊地“嗯”了一声，走了进去，站在床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偷偷打量王裁缝，心揪着。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病历本走了进来，看了看床上的病人，又对王奶奶交代道：“老王婶子，你放心，老王师傅命大，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多了点，得好好养一阵。派出所的同志来说了，人抓住了，是前几天流窜到咱们这的那伙人里的一个，抢钱没抢到，动了刀子唉，遭罪啊。”
王奶奶连连点头，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着：“哎，哎，谢谢大夫，谢谢政府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沈照野在一旁听着，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这才把前因后果串起来——原来那天他在雨中听到的、刺破雨幕的救护车鸣笛，载着的就是被袭击后奄奄一息的王裁缝！而警察迅速出动，竟然就在王奶奶崩溃雨奔、他撑伞送人的那段混乱时间里，已经把凶徒缉拿归案了。真是阴差阳错，惊心动魄。
他刚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低头想摸摸怀里的阿满，指尖却感受到一阵不寻常的冰凉和轻盈。他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看去——阿满依旧蜷缩着，但那一身姜黄色的毛发，颜色淡得几乎透明，像阳光晒褪了色的旧绸子，失去了所有光泽，身体摸上去也软绵绵的，几乎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的起伏，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意念，像风中残烛的火苗，飘进他的意识：
「痕迹相遇锚快时间不多了」
沈照野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想起来阿满燃烧自己带他回来的真正目的——不是旁观，而是要与那些构成他“现在”的“痕迹”再次相遇，重新建立连接，稳固他即将消散的“存在”！他光顾着为王家揪心，却忘了阿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本源！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婶子！”他声音发颤，急急地对王奶奶说，“我我忽然想起点急事，得先走了！王叔吉人天相，您您也多保重！”他语无伦次，眼神里的慌乱藏不住。
王奶奶虽然疑惑，但看他脸色不好，只当年轻人真有急事，便点点头：“哎，好，好，你有事快去忙，别耽误了。谢谢你啊小伙子。”
沈照野几乎是逃离了病房，怀抱着气息微弱的阿满，冲进了医院昏暗的走廊。他必须立刻去找到那些“痕迹”，在他彻底失去阿满、也失去自己之前！
——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嗒、嗒”声。
王奶奶送走沈照野，回到床边，重新拿起毛巾，浸了温水，开始细细地给昏迷的老伴擦身。毛巾擦过他瘦骨嶙峋的胸膛，擦过那只没受伤的、布满老茧和针孔的手，擦过他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的鬓角。看着老伴这副模样，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王裁缝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麻药劲过去了，剧痛袭来，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痛苦的呻吟。
“醒了？老头子，你醒了？”王奶奶赶紧抹了把脸，凑上前，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别动，躺着，疼是吧？医生说了，得忍着点”
王裁缝适应了光线，看清是老婆子，又看了看四周，哑着嗓子问：“这这是医院？我我咋了？”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
“你让人给捅了！差点就没命了！”王奶奶又是后怕又是心疼，简单把事情说了，“幸亏街坊发现得早，叫了救护车，警察也把坏人抓了”
一听“医院”俩字，王裁缝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挣扎着想坐起来：“医院？！住这儿得花多少钱？！不行！回家！我回家躺着去！”他一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出冷汗。
“你动啥！不要命了！”王奶奶赶紧按住他，又急又气，“钱重要命重要？你这模样回家，伤口感染了咋办？发烧了咋办？你让我咋弄？”
“我我躺家里一样养！开点药就行！在这躺着就是烧钱！”王裁缝喘着粗气，固执地摇头，黑眼圈浓得吓人，“哥那边还得用钱呢”
王奶奶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她忽然想起刚才给大哥擦身子时，嫂子那不管不顾的混账样，又想起老头子之前对嫂子的指责。她看着丈夫因为省钱连命都不想要的样子，一股火夹杂着辛酸直冲脑门，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
“回家躺着？躺家里等死啊？你当初是咋说嫂子的？说她把大哥耽误了！说她舍不得钱差点害大哥锯腿！咋轮到你自己，你也这样？！啊？人活一辈子，就光瞅着那俩钱眼了？命都不要了？你要是回家躺出个好歹，我咋办？你让我以后咋有脸说别人？！”
这一连串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王裁缝心上。他猛地愣住了，张着嘴，看着妻子因为激动而发红的眼圈，看着她连日操劳越发憔悴的脸，脑海里闪过自己当初指着嫂子鼻子骂她“糊涂”、“狠心”的画面，又想起大哥那条因为耽搁太久、落下病根、至今阴雨天就疼的腿一股强烈的羞愧感涌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他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深深地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像受伤老兽般的呜咽。
王奶奶见他这样，心又软了，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毛巾，继续给他擦拭，动作轻柔了许多：“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身子养好。钱总有办法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这时，护士送来了病号饭，是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清汤寡水的面条。王奶奶接过来，试了试温度，小心地扶起老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勺一勺，吹凉了，耐心地喂他。王裁缝机械地张嘴，吞咽，眼睛始终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完饭，看着老伴重新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稍微平稳了些，王奶奶才轻轻放下他，收拾好碗勺。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疼不堪的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她想起隔壁病房的大哥，嫂子那个糊涂蛋，肯定指望不上。她顿了顿，拿起床头那个磕瘪了的保温盒——这是她昨天摔坏后，又偷偷找地方勉强敲打回原形的——默默走出了病房。
来到大哥的病房，果然，嫂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哥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干得起皮。看到弟妹进来，他混浊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活气。
“大哥，吃饭了。”王奶奶走过去，扶他坐起来点，打开保温盒，里面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熬得烂烂的米粥，还特意滴了几滴香油。
大哥看着粥，又看看弟妹疲惫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又麻烦你了老二他好点没？”
“好多了，刚吃了点东西，睡下了。”王奶奶勉强笑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你也吃点，吃了才有精神。”
大哥顺从地张嘴，慢慢吃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轻微声响。喂完大哥，又帮他擦了脸和手，收拾干净，王奶奶才直起腰，感觉腰像要断了一样。
她拎起空饭盒，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并排躺在不同病房里的、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久病缠身。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医院走廊里的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仿佛要把满身的疲惫和沉重都暂时卸下。然后，她挺了挺那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今晚，她还得回去给老头子准备明天的饭，也许，还得去看看嫂子别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日子就像这医院走廊，长得好像看不到头，但总得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