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雨幕
七月的午后,暴雨将至。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万象城老街的每一片屋瓦上,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仿佛被这黏稠的闷热扼住了喉咙。
“随光小铺”内,光线昏暗,沈照野刚将一册修复好的清代县志残页用镇纸压平,指尖还残留着陈年纸墨特有的、微涩的凉意。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天光滤成一种陈旧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昏黄色。阿满蜷在窗台那只被阳光晒得温热的藤编猫窝里,琥珀色的瞳孔懒洋洋地半眯着,尾巴尖却泄露了它真实的心绪,有一下没一下地烦躁轻扫,对这片酝酿着风暴的沉滞表达了最高规格的嫌弃。
刺耳的电话铃声,便是在这片压抑得近乎凝固的寂静中,毫无预兆地炸响。声音来自柜台角落,那部蒙着薄灰的暗红色老式转盘电话机。它的响声总是格外突兀、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反复刮擦着人的神经。
沈照野擦拭镊子的动作骤然停顿,身体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这个号码,知道的人屈指可数。而会打这个电话的,来源几乎只有一个。
上一次接听,还是将近两年前。他刚刚在这条陌生的老街租下这间铺面,用身上仅剩的钱购置了最基本的修复工具和一批无人问津的旧书,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中,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刻意遗忘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仿佛那头的人一直守在旁边。接通的瞬间,传来的不是问候,而是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咆哮,质问他死到哪里去了,咒骂他不孝、白眼狼,背景里混杂着女人——那个他必须称之为“妈”的女人——带着哭音的、徒劳的劝解和更为尖锐的争吵。
最后,一切以更剧烈的互相指责和电话被狠狠摔碎的刺耳噪音告终。那之后,这部电话便如同哑火的炮仗,再未响起。他与那个远在县城、被称为“家”的地方,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互不打扰的僵局。
生活费,他定期通过银行转账,数额足以保证基本开销,这是他沉默的、划清界限的尽责,也是他为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薄弱的屏障。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不祥的、催命般的紧迫感,在这昏黄静谧的午后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连阿满都彻底警醒过来,抬起头,耳朵机警地转动,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紧紧盯着沈照野瞬间绷紧的侧影。
沈照野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黏滞的阻力。他放下镊子,像是要推开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最终还是迈步走过去,手指微凉地握住了冰凉的听筒,缓缓提起。
“喂”他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照野是、是妈”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女人崩溃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颤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妈”这个字眼,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沈照野的耳膜,让他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一股生理性的厌恶与排斥。这不是他的生母。他的母亲,那个记忆中面容已经模糊、性情温和的女人,在他年幼时便与父亲离婚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父亲后来娶的,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永远填不满的怨气闯入他的生活。他离家出走,大半原因正是无法忍受那个家里日益尖锐的、因金钱、冷漠和这个女人的挑唆而不断升级的争吵。
他几乎要立刻挂断电话。
然而,女人接下来的哭诉,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升起的抗拒。
“呜怎么办啊照野你爸他他又喝了酒不知发什么疯,跑去他早就不干了的那个破单位闹跟人吵起来了推搡的时候从、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里头破了,流了好多血腿,医生说腿可能可能骨折了呜他还不消停,麻药过了就在病房里骂人,摔东西医生护士都拦不住照祥吓得直哭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呀”
背景音嘈杂得令人头痛——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玻璃器皿摔碎的脆响、医护人员试图劝阻的、无奈又带着愠怒的声音,还有一个幼儿受到惊吓后尖锐的、持续的啼哭。
沈照祥
那个女人和他父亲在他离家后才生下的儿子,他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该有两岁了吧。一个他从未见过面、也刻意不去想象的孩子。
沈照野沉默地听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些他拼尽全力才挣脱的、属于那个家的疯狂、混乱与令人窒息的绝望,通过这根电话线,跨越数百公里的距离,再次如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昏黄的天幕,几秒后,滚雷闷闷地碾过天际,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父亲头破了,腿可能骨折了。尽管对那个酗酒、暴躁、毁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男人充满了怨恨与疏离,但听到“摔下楼梯”、“头破血流”的字眼时,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彻底割裂的牵连。
“哪家医院?”他打断女人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的叙述,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得到县人民医院的确认后,他听着那头愈发不堪的嘈杂、幼儿的哭嚎和女人绝望的抽噎,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挂断电话,听筒落回座机,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咔哒”一声,在突然降临的死寂中格外刺耳。店内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落声,噼里啪啦,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沈照野站在原地,背影僵直,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然后迅速行动起来。关掉修复台上的灯,锁好存放珍贵古籍的柜子,将“暂不营业,归期未定”的小木牌挂上门闩。动作利落,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沉重的决绝。
他打开手机,点开叫车软件,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的地:那个他阔别已久、刻意遗忘的县城。他不会开车,也从未想过要学。或许潜意识里,他从未认为那条所谓的“归途”,值得他做任何长久的、属于未来的准备。
当他拿起那个简单的、没装多少东西的行李包,撑开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老旧雨伞,准备推门踏入那片混沌的雨幕时,一个姜黄色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柜台上一跃而下,精准地窜到他脚边,用身体牢牢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满仰着头,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灼灼发亮,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呼噜声。它全身的毛似乎都微微蓬起,尾巴高高竖起,像个戒备的卫兵。
“回去。”沈照野看着它,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想让它去。不想让这只陪伴他度过最孤独时光、给予他无声慰藉的猫,去沾染那个家的丝毫污秽。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肮脏的泥沼,他必须独自去面对,去清理。
「休想!」 阿满的意念尖锐地撞进沈照野混乱的脑海,带着前所未有的固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把你那点可笑的自尊收起来!你以为把本大爷扔在这看似安全的窝里,自己跑去那滩烂泥里打滚,就是英雄了?蠢货!那种能把人灵魂都染黑的负面情绪漩涡,没有本大爷在旁边盯着,你一个人陷进去,还想全须全尾地出来?做梦!」
雨水顺着黑色的伞面滑落,在门槛前溅起细小的、冰冷的水花。沈照野与那双在雨幕映衬下亮得惊人的瞳孔对峙着。阿满的意念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与慵懒,只剩下一种近乎蛮横的、誓死相随的守护决心。它敏锐地感知到了那通电话所带来的、极具腐蚀性的危险气息,它不放心,绝不。
几秒钟的沉默对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最终,沈照野败下阵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弯下腰,动作略显笨拙却小心地,将阿满捞起,塞进旁边一个早已准备好、透气的宠物背包里。阿满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只是在拉链拉上时,不满地“喵嗷”抗议了一声,便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调整好姿势,安静下来,只从网眼的缝隙处,透出炯炯的、一刻不肯放松的目光。
网约车很快到了,亮着空车的红灯,在雨幕中像一团模糊的光晕。沈照野撑着伞,拎着包,拉开车门,坐进后排。车厢内弥漫着空调的冷气和廉价的香薰味道。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万象城老街湿漉漉的石板路,将那片他一手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的、艰难获得的宁静与秩序,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模糊的水幕,前方的道路在暴雨里蜿蜒模糊,通向那个他拼尽全力逃离的、充满痛苦记忆的“故乡”。背包里,阿满轻轻动了一下。沈照野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背包布料,非常轻、非常轻地拍了拍它。
车辆在滂沱大雨中疾驰,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单调的雨声、引擎的嗡鸣,和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压力,预示着这趟突如其来的归途,必将揭开血淋淋的旧日伤疤,面对他最不愿直面的过往与至亲。
从那个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已注定被笼罩在一片无法驱散的、灰暗抑郁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