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苦味被晚风卷着,从窗户里弥散到院子外。
窗台下,两个并排放着的烧锅炉上,各放着一个黑褐色的药罐子。
炉火被老米掌控得恰到好处,皆为文火。
小美紧捂鼻子立于一旁,闷声说道:
“师傅,您可还记得哪个是柳爷的,哪个是燕秋师傅的?”
老米从烧火口抽出被炭火烤得泛红的钳子,抬手指向右边那个药罐子,示意小美凑近辨认:
“这罐子的右下角,刻了两片交叠的柳叶,是柳家的家徽,你可认好了?”
这两个炉灶就在窗户底下,不到一米高。
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加上被墙的阴影挡着,小美实在看不分明。
她眯起双眼寻觅许久,方在被熏黑的罐子右下角,寻得几处向下凹陷的柳叶痕迹。
那柳叶走势略显生硬,笔画极不流畅,仿若三岁幼童信手胡乱雕刻的。
小美挠了挠头,“家徽就长这样?”
会不会太过潦草了?
老米闻言嘴角一勾,忍俊不禁笑了:
“忘记跟你说了,这是赛小姐小时候给柳爷买的药罐子。”
“外头的药罐子哪会刻什么家徽。”
“这上头的柳叶啊,自然也是她刻的,我们柳家的家徽,可更精致一点呢。”
小美很难在这儿听到什么八卦。
因为她生的高高壮壮,那些小姐妹都不爱跟她玩,只除了小菲一人。
但是小菲自从被小雪收做弟子,更是忙得没空跟她聊天,人也从大通铺那间搬走了。
所以,这话也就更少了。
见到老米好不容易透露出一点往事,于是赶忙接住话头,压低声音问:
“赛师傅很早就跟柳爷认识了?”
老米复而低下头,用钳子挑动着炉下的炭火,轻轻点头:
“昔日柳家桃李遍布天下,还没国破那些年,每每老爷生辰,老夫人总会请小和春戏班过来唱两场戏。”
“那会儿,我家少爷就跟赛小姐见过面了。”
小美低头想了想,半晌才抠着指甲问:
“师傅,做饭之余,我能念书吗?或者您教我几个字,我会用心学的!”
老米微微睁大一直眯着的眼,诧异扭头看向她。
这姑娘重点是不是有些跑偏了?
他还以为小美跟其他小丫头片子一样,都爱问问柳爷跟赛小姐的陈年旧八卦呢。
他眼里的疑问很是直白。
小美挠了挠脸,笑容里带着点农村人特有的直爽:
“小菲教过我,不该问的不要问,还有,要好好维护自己师傅的名声。”
老米恍然大悟,并赞赏的朝她点点头:
“很好,师傅再教你一点,主家的事,就算咱们看见了,也尽量当做没看到,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
小美懵懵懂懂的点头。
此时的小美还不知道,以后她还会看到更多小雪的那些爱恨情仇……
时间已近七点,舞台下的观众席却人丁稀少。
第一排的观众席,坐着不期而遇的两人。
左边,是刚落座的陆东堂。
右边,自然是今日突然要包场的张老板。
张老板面色阴沉地看向陆东堂带来的一队小弟,屈起手指,用手上的大金戒指叩击着两人中间的茶几:
“我说陆老板,今日我生日包场,你不请自来,莫非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陆东堂沉稳地接过手下递来的茶,面带微笑地递给张老板:
“今日张老板生辰,我若不来为你贺寿,才是真的不给你面子。”
张老板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见对方又如此客气地奉茶,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台上。
此时,舞台上仅有两人。
崔老板扮演的薛仁贵正跟秦青演的王宝钏拉拉扯扯,你侬我侬。
夫妻久别重逢的激动小表情,算是被这两个女人演得明明白白。
张老板支着脸有些不耐。
侧脸过去,问一旁候着的班主:
“小雪呢?今天没她戏份?”
班主通过下午燕秋那档子事,此时也真是怕了张老板这个笑面虎。
甚至连脸上堆起的假笑都有些勉强,他敷衍两声马上了,就借口要去后台看看,转身走了。
一个两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莫不是都看不起他?
张老板眉头压得更低,手里的茶杯攥得指节泛了白。
此时,只闻得一声清脆而又略带刁蛮的唱腔自台上传来。
薛仁贵与王宝钏相拥转身,一人面露心虚之色,一人眼中似有几分难言的苦楚与隐忍。
台下两名男子的表情如出一辙,皆被赛小雪那别具一格的塞外女将扮相所惊艳。
与王宝钏身上中规中矩的凤冠霞帔相比,赛小雪的扮相更具少数民族服饰的独特韵味。
大片的宝石和银饰点缀在精美的白色长袍上。
然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赛小雪此刻脸上那刁蛮傲娇的小表情。
她正对着台下观众席,漆黑的瞳眸此刻斜睨着台上一角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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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不悦从她紧握手中马鞭的动作便可窥见。
张老板被惊艳得下巴都合不拢了。
看过了小雪扮小生,原来她扮青衣才是真绝色啊?
又娇又媚,小手往细腰上一插,一双带着钩子的眼神瞪过来,是个男人,魂都能被她勾走了。
张老板挺直身子,怔怔地盯着台上的赛小雪。
甚至有些渴望小雪能看看观众席,顺便用这种不屑又傲娇的眼神瞪他一眼。
旁边的陆东堂则突然变得有些拘谨
他快速移开目光,拿起手边的茶盏送至唇边,却未饮上一口。
胸口那躁动不止的心跳,令他猝不及防。
他曾多次行侠仗义,可今日感觉,却颇感怪异……
另一边,坐在乐师席上的柳爷不干了。
他罢工了。
右手紧紧捏住二胡,琴弦都被他捏弯了。
幸而其他二胡手被身后的班主提醒,及时接上了配乐。
柳爷并非因台下那两人一直盯着小雪看而恼怒,而是小雪完全是在与他单方面闹别扭。
每次走位朝向乐班这边,小雪就会瞪他一眼。
被瞪了九九八十一眼的柳爷,默默放下二胡,接过小米递来的中药,轻抿一口。
苦。
苦不堪言。
苦至舌根、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整条肺管子都被苦水浸泡了一般的苦。
柳爷垂眸看了一眼手里黑漆漆的这碗汤汁,甚至在想:
是药苦,还是他命苦。
一碗苦药刚喝到一半,张老板突然就精虫上脑,示意手下上台掳人。
听到小雪尖叫,柳爷登时拳头一紧。
刚抬眼看去,他又坐回来了。
陆东堂此时正抱着小雪一个后仰,险之又险地躲过后面偷袭丢过来的一张椅子。
张陆双方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形势发展到小雪被他们一人握住一个手腕,其他人激战正酣之时,班主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焦灼地在淡定的柳爷身旁踱步,终于忍不住躬身催促:
“柳爷,您不过去相劝?”
相劝?
都打起来了,还能劝得下来吗?
柳爷抬眼,不慌不忙地端起还剩一口药的碗,眼神冷冽地看向越打越近的三人,想着等他们打完再说吧。
反正看张老板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连小雪都打不过。
更不用说陆东堂。
他的口吻没有丝毫的焦急:
“这药真酸。”
班主:“??”
罢了。
反正柳爷一步三摇,比他这个老头子都不如。
指望他,不如自己上。
正这般想着,早有预谋的张老板还是棋高一着。
此地虽不准开枪,可人家带刀了。
而且是人手一把。
一道寒光从柳爷面前闪过,匕首直刺向背对着敌人的班主时,柳爷终究还是出手了。
手中的碗如流星般朝偷袭的小人手上砸去。
击落刀柄的同时,他顺势勾住那人的脚。
听到瓷器破碎之声,班主惊得往前一扑,这才勉强避开身后被绊倒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