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出去也没什么,反正她也忙。
早上是练功和吊嗓子的最佳时间。
作为唯一一个武旦,她不仅要自己带小菲练唱腔,还要亲自教小菲身法动作。
忙活一早上下来,两个瘦子都累瘫了。
双双坐在台阶上,像亲姐妹似的,分食着一碟糕点。
秦青刚教完那一群女徒青衣的走姿,和捻指拿扇之类的精细动作,倒是不累。
她走过来,轻轻踢一下小雪的鞋边,“先去换件衣服,都湿透了,你还不换?”
小雪垂下头,下巴上聚集起来的细汗一下子顺着脖颈淌下。
身上纯白色的交襟练功衣,确实被汗打湿大半,胸口跟背后一块儿紧紧贴在身上,粘得她有些难受。
可是又饿得头发昏,于是抬头,睁眼瞎假装没看到一身的汗,笑着说:
“等会换。”
秦青指指她身后楼上:“你确定?”
还没转头,小雪就感觉有一道视线从后面注视着她。
脑中突然想起,此时闲出屁,还能不被秦青骂,去二楼摸鱼的——
只有………………
柳爷!!!
她放下手里的半块糕点,又“做作”的拿着帕子擦擦嘴角。
秦青正看得无语时,手里就突然被塞过来一个碟子。
师徒俩跟一阵风似的,呼一下,刮到楼梯那边去。
秦青看看手里快被吃完的点心,无奈摇摇头。
都快吃午饭了,这俩家伙,等会还吃得下吗?
她又往楼上看去,发现柳爷已经挪开眼神,紧了紧身上披着着月白褂子,回房间去了。
这不是巧合吧?
不是吧?
秦青总觉得柳爷最近怪怪的。
以前柳爷比现在话多,虽然意志上有些丧,会拽一些酸词腐调出来。
也不管事,基本就是喝茶弹琴,避风自守。
最近确实突然变得话少了,至少那些酸不拉几的话没了。
早上居然也出来为小雪撑腰了,真是不容易。
还有,以前小雪对他示好,他总是默默接受,也不反驳。
除了小雪要搬到他隔壁住这件事,他不愿意之外。
其他事上,他总是微笑接受的。
最近却是愈发若即若离起来。
闲暇时间,就如刚才一般,总是远远的看着小雪。
她一靠近,他就回房间关着。
秦青默默蹙起眉心。
这俩,明明就互相有情的……
可她怎么觉得,他们下辈子都走不到一起去呢?
刚想到这儿,身后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跳楼梯声响。
“师傅,你慢点儿,别跳了,这样会扭到脚的!”小菲焦心的在后面叫。
秦青背对着楼梯,默默捏了捏眉心。
“哈!我回来啦!”
右肩膀突然被拍一下,秦青没来得及回头,手里的碟子就被接走了。
侧头一看,刚刚没吃完的半块糕点,又被此时双眼亮晶晶的小雪咬进嘴里。
尝到食物的味道,她快乐得弯了眉眼。
小菲气喘吁吁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小雪掉落的发夹。
秦青: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她还操心这个做什么,小雪这傻子,心这么大……想来要是表白失败,她一顿饭就能哄好的吧?
不知是小雪给的金条够多,还是中午有客来了,边院厨房里传出极香的炖肉香味。
忙乎一早上的女徒各个饥肠辘辘,练功也频频走神,一个两个时不时扭头看看厨房门口。
就盼着老米过来叫一声“开饭喽。”
秦青戒尺咻一下,虚虚挥在空中,各个又抻着脖子,赶紧踮着脚尖往前迈小步。
“别驼背,手指掐好,眼神别乱飘。”
训两句后,看到排在队伍末端的大壮妞——小美,不伦不类,掐着扭曲的鸡爪扭过来。
秦青闭了闭眼。
为了观众的眼睛,和她们小和春的口碑,她赶紧把小美叫离队伍。
小美愣愣站她跟前,问自己哪里做错了。
秦青只是冷笑。
哪里做错了?
是哪里做对了吧?没一个地方能让她看得顺眼的。
这一把戒尺,她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敲了。
气得咬牙,拿在手里戒尺紧到微微抖动着。
小美缩了缩脖子,疑惑挠头。
坐在一旁休息的小雪,笑着跑过来把她拉走,回头对秦青说:
“各人自有各人的优点,不是谁都适合唱戏的,要不就给她安排其他活计吧?”
戒尺举起半天,终是缓缓落下。
秦青浅浅叹了口气,“……老米年纪也大了,你是否愿意接他的班,学点厨艺,以后就算离了小和春,你也能活得下去。”
小美起初还挺开心,一听到离开小和春这几个字,脸瞬间垮下来。
她把自己膀大腰圆的身躯往小雪身后缩了缩,小声嘀咕:
“我不走,不会唱戏也不走,做饭我可以的,我爱做饭。”
坐在一旁台阶上的小菲,捧着脸,嬉笑调侃她:“爱做饭,还是爱吃饭?”
小美非常认真回答她:“都爱。”
秦青:“……噗……咳。”
小雪笑意吟吟的捏住她手里的戒尺,轻轻摇了摇,“我家姐笑了,那就这样决定了!”
一说笑了,生怕那群丫头片子以后不怕她,秦青赶紧又板起脸。
“人员调动,理应知会一声柳爷。”
秦青有意让小雪跟他多些相处的机会,于是叫小雪去说,顺便叫人下来吃饭。
小雪当然愿意。
细心用帕子包了碟里最后一块完整的米糕,就快步扭身走上楼梯。
进门前,生怕柳爷看到自己形象不好,她还仔细顺了两把头发。
轻轻敲三下门,里头就传来柳爷清雅的声线。
“雪儿?”
海风吹得门板轻轻晃荡。
小雪微微凑近门缝,只露出一只眼,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柳爷放平手中的毛笔,摁着被风吹到轻轻飘起的宣纸,笑着看向那只眨巴两下的杏眼:
“我闻到糕点味了。”
小雪俏脸一红。
糕点味?
凭啥不是女人香?
她扭捏的捧着糕点,一手轻轻推开门。
为了他的身体,进来以后又赶紧掩上。
掩到一半,脑子里突然又想起柳爷最近疏远她的那些动作,心知他应是怕人说闲话。
于是抓着门把,又把门打开小半扇,让屋外的阳光斜斜透进来。
瞧着她自个儿在那儿关门又开门,柳爷两指抵住下颚,好笑的说:
“你干什么?拿门当扇子扇风吗?”
小雪指尖一顿,转过身,假装没事人,朝他笑着走过来:
“没,我有事跟你说,顺便叫你下去吃饭。”
柳爷指指他桌子对面的凳子,“坐会儿,吃饭时间到了,老米自然会叫。”
说着,他又竖起笔杆子,在信纸上写着什么。
小雪坐下来,右手生怕弄坏糕点,于是虚虚握着,这才侧过身,好奇的看着他写的东西。
看了半晌,她问:
“这什么?”
柳爷答:“治疗肺病的方子。”
话音刚落,小雪猛的攥紧手中帕子,眼神大亮,就连声音也因为愉悦而不自觉的拔高:
“柳爷,你愿意再吃药啦?!”
笔尖微微一顿,柳爷提起笔头,有些好笑的看着她满目欣喜的模样。
“我吃苦药,你就开心了?……坏人。”
一声仿佛轻叹下的“坏人”,说得她耳朵酥痒。
心尖仿佛被小猫挠了一下,小雪揉了揉发痒的耳朵,有些不好意思的挪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生病了就要吃药,你肯继续治疗,我很开心的。”
说到这儿,她扬起嘴角,点点那张信纸的边缘,期待的抬起头:
“你身子还弱,我出去帮你抓药吧?下午煲药,晚上就能喝上了。”
话音未落,脑门就被他的笔杆轻轻点一下。
“我早上说的你都忘了?这几日,你不许出小和春。”
被点得一愣,小雪抬眼,对上他担忧的视线,只觉得心里好似揣着一只调皮的小兔子,后腿止不住的乱蹬她的心房。
他是在关心她吧?是吧??
嘴角突然绽开一朵极其灿烂的笑,仿若洒进星辰的曜黑瞳眸深处,满是对他的心动和仰慕。
她缓缓扬起下巴,让脑门上那根笔跟着力道往上走。
随着她膝盖渐渐打直,柳爷的右手也缓慢往上举。
手臂几乎快竖着贴到身后的书架上。
看着面前紧紧揪着帕子捂住心口,闭上双眼朝他凑过来的小雪,柳爷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暖风轻轻拂着海面,窗外潮汐涌动,海浪声规律传来。
门外楼下,女徒们被秦青叫停休息,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柳爷的耳朵却仿佛又失聪了一般,再也听不见别的了。
只因心跳愈发剧烈,仿佛在耳边响起。
眼前的樱唇越凑越近,她的睫羽不安泛动着,带上了两分羞涩,更多的是唯恐被人推开的忐忑。
连带着她凑近的速度,也因为犹豫,变得愈加缓慢。
女儿香已经分外明显的涌入他的鼻间,连带着她浅而短促的暖暖呼吸一起。
在四片唇快贴到一起时,柳爷骤然挪开点住她眉心的笔头,脸往窗外一侧。
柔软温热的触感从颊边一擦而过。
她猛的退开一步,双手捂着脸,矮身坐回圆凳上,压根不敢看自己亲到哪个部位去了。
露出旗袍外的半截雪白脖颈,此时泛起一层浅浅的粉意。
柳爷幽远的看着窗外的大海,脸上非常淡定。
侧边的耳根,却是绯红一片。
等她终于压下羞意抬起头,柳爷已然整理好内心翻涌的情绪,恢复成原本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拈起信纸,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这才讲:“我叫小米出去抓药就行,这事儿你别操心了。”
若是他喜欢她,怎么会没有一丝波动呢?
若是他不喜欢,刚刚为何不推开她?
小雪没回答他的话,只固执的挪动眼神,妄图从他滴水不漏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
桌子底下,柳爷的左手已经紧握成拳,面上却对她笑得优雅淡然,又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小雪越看心越空。
半晌,失落的垂下眸子,帕子里那完整的一块糕点,也被她攥成渣了。
“……我明白了。”
她突然没头没尾说一句。
柳爷张了张嘴,看了看眼前越来越往下的发旋,和突然掉落在她手背上的一颗泪。
嘴巴瞬间又闭上了。
算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还是先别给她希望的好。
两人正僵持坐着,楼道处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不过三秒,趁着柳爷扭脸看向门口时,小雪猝然抹一把眼角,扭头看向反方向的窗外。
余光瞥见她微红的眼角,柳爷心口微痛。
和伸进半个脑袋的小米对上视线,他没好气问:“有事?”
小米一愣,他好像才刚来,没惹祸吧?
顿了一下,看柳爷表情越来越不好,他赶忙张口:
“班主带了个漂亮女人从车站回来了,还有两个婢女,听秦老板说,那女人就是班主上回提的北平名旦——崔老板。”
“班主说,叫您下去一起见见。”
最后瞥一眼默不作声的小雪,柳爷抚平身前长袍的褶皱,缓缓站起身,“知道了。”
“还有。”他朝小米招手,“这药方拿好,帮我去药房抓三天的量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