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朱元璋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新发的海棠,一动不动。
马秀英端了碗参汤进来,见他这样,心中叹息。她在丈夫身边坐下,轻声道:“重八,喝点汤吧。从早上到现在,你水米未进。”
朱元璋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马秀英将汤碗放在桌上,握住丈夫的手。那手冰冷僵硬,指节凸起,还在微微颤抖。
“重八”她唤道。
“妹子啊。”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得让人心惊,“你还记得洪武二年,咱们第一次北伐吗?”
马秀英点头:“记得。那时天德率军出塞,你在应天坐镇。三个月没消息,你急得嘴上起泡,夜里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在奉天殿里转圈。”
“后来捷报传来,天德打下了大都,把元顺帝赶到了漠北。”朱元璋眼中泛起回忆的光,那光浑浊而遥远,“那天咱们高兴,在奉天殿设宴。天德回来了,黑瘦黑瘦的,铠甲上全是血污,有的地方都锈住了。我问他怎么不换身衣裳再来,他说‘陛下,臣急着来报捷,忘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那时候多好啊咱们都年轻,天德(徐达)、伯仁(常遇春)、鼎臣(汤和)、愈之(邓愈)都在。喝酒,吹牛,说要一起打下个太平天下,让子孙后代再也不受战乱之苦。”
马秀英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可是现在呢?”朱元璋转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愈之走了;现在天德也走了。伯仁老了,鼎臣最近也身体抱恙。当年跟着咱们从濠州杀出来的老兄弟,没剩几个了。”
这位开国帝王终于卸下所有坚强,像个失去至亲的老人,佝偻下腰背,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妹子,咱心里空得慌。像是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
马秀英眼中含泪,将丈夫揽入怀中。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太上皇,不是洪武大帝,只是一个痛失挚友、孤独垂暮的老人。
“重八,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她轻声道,声音温柔如春风,“天德这一生,轰轰烈烈,走得风光。你要保重自己,咱们还得替他们看着,看着这大明江山一代代传下去,看着儿孙们把天下治理得越来越好。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朱元璋在她怀中,久久不语。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厉光:“来人!”
“太上皇。”王景弘躬身进来。
“传咱的旨意!”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甚至更添了几分狠厉,“自今日起,凡有对徐家不敬者,斩!凡有借机生事、攻讦徐家者,斩!凡有在徐达丧期寻衅滋事者,斩!”
三个“斩”字,杀气腾腾。
王景弘浑身一颤:“遵旨!”
“还有,”朱元璋又道,“去告诉标儿,徐达的谥号,不能只是‘忠武’。要加要加‘文正’!对,徐达谥‘忠武文正’!”
马秀英一惊:“重八,这不合礼制。‘文正’是文臣最高谥号,天德是武将”
“什么文臣武将!”朱元璋猛地转身,眼中血丝密布,“天德文武全才!他打的仗比文臣多,他读的书比武将多!这谥号,他当得起!咱说当得起就当得起!”
这是不讲道理的维护,是一个帝王对老兄弟最后、也是最极致的肯定。
马秀英不再劝,只轻轻点头:“好,听你的。”
朱元璋重新坐下,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天德啊天德你放心,有咱朱家在一天,徐家就倒不了。你的儿孙,就是咱的儿孙。”
窗外海棠在风中轻摇,花瓣零落,如雪纷飞。
徐达停灵七日,其间吊唁者不绝。
第五日,北部战区副总兵、燕王朱棣从北平快马赶回,一身风尘,甲胄未卸就冲进灵堂,跪地痛哭。徐达不仅是他的上司,更是他的老师、长辈。当年他就藩北平,是徐达手把手教他如何守边、如何治军,如何与蒙古部落周旋。
“徐叔我来迟了”朱棣以额触地,哭声压抑如野兽哀鸣。
徐辉祖上前扶起他:“燕王殿下节哀。”
朱棣握住徐辉祖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辉祖,北部战区二十万将士,都是老师带出来的兵。你放心,有我在北边一日,就绝不让胡马南下一步!这是我对老师的承诺!”
这是军方最强力的表态。徐辉祖重重点头:“多谢殿下!”
第六日,东部战区总兵常升、南部战区总兵沐英、西部战区总兵郭英等各方大将,或亲自或派子侄前来吊唁。武将们聚在灵前,追忆徐帅生平,无不泪下。
常升——常遇春次子、常茂之弟,今年三十一岁,已是东部战区总兵。他在灵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起身时对徐辉祖道:“辉祖兄,常、徐两家三世交好,我父与你父更是生死兄弟。往后东部战区与北部战区,守望相助,绝不让人钻了空子。
这是常家的承诺,也是开国武人集团第二代领军人物之间的盟约。
沐英从云南千里迢迢派长子沐春前来,带来云南特产的三七、天麻等药材,还有一封亲笔信。信中写道:“徐帅之逝,如失长城。然辉祖贤侄英才,必能承父志。”
这是沐英的表态——他虽在西南,心向中央。
第六日辰时,皇帝朱标亲临致祭。这是极高的殊荣——按制皇帝不亲临臣子丧礼,但朱标破了例。
那天,整个中山郡王府戒严,神策军、锦衣卫层层布防。朱标一身素服,未乘御辇,只带着少数随从,徒步走进灵堂。
他在灵前焚香祭拜,诵读亲笔祭文,声音几度哽咽。祭文中写道:
“王之功业,可比卫霍;王之忠贞,可比关岳。北伐四征,漠北平定;新政初行,朝野称善。功高不矜,位极不骄,真社稷之臣,人伦之表。朕失股肱,如折一臂;国失栋梁,如倾大厦”
读到最后,朱标声音颤抖,几乎读不下去。他放下祭文,走到徐辉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沉声道:
“辉祖,徐叔叔走了,但你记住,徐家永远是大明的徐家,永远是朕的徐家。北部战区总兵官之职,非你莫属。朕信你,如同信徐叔叔。”
这是皇帝的信任,更是托付。
徐辉祖跪地,重重叩首:“臣,万死不辞!”
第七日,出殡。
天未亮,中山王府前已是一片素白海洋。
三千神策军将士披黑甲、缠白巾,列队肃立——这是朱栋特意从亲军调来护灵的。这些精锐中的精锐,此刻个个腰杆笔挺,眼中含泪。他们中许多人的父辈、祖辈,都曾跟着徐达北伐,马革裹尸。
徐家子弟扶棺而出。棺椁覆盖大明日月龙旗,由六十四名精挑细选的京营将士肩扛——这些将士都是徐达旧部子弟,自愿前来。
送葬队伍的最前方,是手捧灵位的徐辉祖。他一身重孝,腰背挺直如松,面容沉肃如铁。身后是徐膺绪、徐添福,再后是徐家孙辈、旧部将领。
令人意外的是,太上皇朱元璋竟也出现在送葬队伍中。
老爷子坚持要送老友最后一程,一身素服,徒步而行。朱标、朱栋左右搀扶,却被他推开:“咱自己走。天德走了,咱送送他。”
皇帝、太上皇、吴王、太子、诸王、文武百官这支送葬队伍的规格,堪称大明开国以来最高。队伍从中山王府出发,经朱雀大街、过秦淮河、出朝阳门,前往钟山南麓的陵寝。
沿途百姓自发跪送,绵延数十里。
“徐王爷一路走好——”
“王爷千古——”
“大明永念徐帅——”
呼喊声此起彼伏,哭声不绝。白纸钱漫天飞舞,如大雪纷飞,遮蔽了天空。许多老人拄着拐杖,带着儿孙跪在路边,泪流满面——他们记得,当年徐达大军过处,秋毫无犯;他们记得,这位王爷是个好人。
朱栋搀扶着哭得几乎虚脱的妻子,望着这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心中百感交集。
岳父这一生,值了。
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更重要的是,他赢得了民心——这是多少权贵求而不得的东西。
辰时正,钟山南麓,徐达陵前。
这是一处精心选址的吉壤,背靠钟山主峰,面朝玄武湖,左青龙右白虎,风水极佳。陵墓规制远超郡王,堪比亲王——这是朱标特旨恩准的。
下葬仪式庄严肃穆。礼官唱礼,哀乐齐鸣,棺椁缓缓放入墓穴。徐辉祖捧起第一抔土,撒入墓穴,黄土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是徐膺绪、徐添福,然后是徐家孙辈、旧部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中山王,真的走了。
朱元璋站在墓前,久久不语。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吹动他素白的衣袍,这位六十五岁的开国帝王,此刻显得如此苍老,如此孤独。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苍凉如古钟,回荡在群山之间: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朱标上前扶住父亲,低声道:“父皇,保重龙体。”
朱元璋摆摆手,转身看向徐辉祖,目光如电:“辉祖,你父亲走了,徐家这面旗,你要扛起来。扛得住吗?”
徐辉祖跪地,声音铿锵如铁,在山谷间回荡:“臣,扛得住!”
“好!”朱元璋重重拍他肩膀,“别给你爹丢人!”
葬礼结束,众人陆续散去。朱栋陪着妻子在墓前多留了片刻。徐妙云跪在父亲墓前,烧完最后一沓纸钱,轻声道:
“父王,女儿会好好的,您放心。徐家也会好好的,大明也会好好的。您在天之灵,看着我们看着这江山,一代代传下去。”
风吹过,纸灰飞扬,如蝶舞蹁跹,盘旋而上,最终消散在三月晴朗的天空中。
回程马车上,徐妙云靠在丈夫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朱栋揽着她,轻声道:“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夫君,”徐妙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父王他,能看见今天这场面吗?”
朱栋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魂魄。但我知道,岳父的精神,会一直活在咱们心里,活在大明千千万万百姓心里,活在这片他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土地上。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没真正离开。”
徐妙云点点头,泪水又滑落下来,却带着释然:“是啊父王这一生,值了。”
马车驶回应天城时,已是午后。城门口,守城士兵见是吴王府车驾,肃立行礼,左臂上的黑纱在风中飘动。
朱栋撩开车帘,望向这座巍峨的城池。
应天还是应天,宫阙依旧,街市如常。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徐达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从今往后,朝堂上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天下了。李文忠、冯胜、傅友德这些老将还在,但徐达这样的定海神针没了。责任更重,路更难走。
但,总要有人走下去。
“回府。”他放下车帘,声音平静而坚定。
当夜,吴王府澄心殿。
朱栋召来四个儿子:朱同燨、朱同燧、朱同煇、朱同熞。四兄弟都是一身素服,神情肃穆。
“今日你们也看到了。”朱栋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目光扫过儿子们,“徐外公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从今往后,大明要靠你们这一代人扛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重:“你们记住四句话:第一,徐外公虽去,徐家不能倒——徐家不只是亲戚,更是大明的基石。第二,武人集团不能散——李文忠、冯胜、常升、沐英、郭英这些人,要团结。第三,改革不能停——铁路、海贸、新军、学堂,这些是咱们的命根子。第四”
他看向四个儿子,一字一句:“你们兄弟四人,要同心同德。燨掌军,燧司卫戍,煇精科学,熞攻学问——各有所长,但要拧成一股绳。记住了吗?”
四兄弟齐声应道:“儿子谨记!”
朱栋点头,挥挥手:“都去吧。明日开始,该干什么干什么——日子还要过,大明还要往前走。”
儿子们退下后,朱栋独坐殿中,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他想起了徐达临终前的话,想起了朱元璋那声“泰山其颓乎”,想起了今日那绵延数十里的送葬队伍,想起了百姓们含泪的呼喊。
忽然,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岳父,您放心。”他轻声说,对着虚空,仿佛那位老人就在眼前,“这江山,我们会守好。这新时代我们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