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鲁的车队停留在路边,气氛因为天幕上的内容逐渐凝固。
性情最是直爽的子路,当即就按住了剑柄,怒目圆睁。
“胡言乱语!”
“这后世之人,怎敢如此污蔑老师!”
车队中的其他弟子亦是面露愠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天幕上滚动的弹幕更是火上浇油。
“误国?”
“吃人?!”
子夏年轻气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字眼简直是对他们毕生所学最恶毒的诅咒。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我等追随老师,所学乃是仁义礼智,是恢复周礼,是为天下求太平,何来‘误国’一说!”
“这后世之人,定是受了蒙蔽,才会说出这等无知之言!”子游亦是满面涨红,愤愤不平。
弟子们的怒火几乎要将车顶掀翻,他们感觉自己的信仰和人格,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践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聆听的孔丘,淡淡开口。
“吵闹何用?”
喧沸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弟子都望向他们的老师,眼中带着委屈与不甘。
“老师,您听听这天幕所言,这简直……”子路性急,忍不住开口。
孔丘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苟有过,人必知之。”
“后世之人与我等素未谋面,却能下此定论,必有其缘由。一味动怒,于事无补,更无法改变他人的论断。”
“何不静心思考,其言何来?”
夫子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浇熄了弟子们心头的燥火。
是啊,生气有什么用呢?
天幕远在天边,后世之人远在千年之外,他们就算气炸了肺,也无法与对方辩驳一二。
众人沉默下来,开始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片刻之后,子夏率先开口。
“弟子斗胆猜测,天幕方才提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提到了一个叫董仲舒的人。”
“这是否说明,在后世老师的学说被称为儒学,后来的君王采纳了我们的学说,并将其奉为正统?”
子夏的话让众人一愣。
这不正是老师一直以来奔走列国,所求之事吗?
这是好事啊!
如果儒学成为了天下唯一的显学,那便是实现了老师“道行天下”的毕生夙愿。
可为什么,后世之人对此事的评价,竟是如此的恶毒?
“子夏所言有理。”能言善辩的子贡接过话头,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但其中矛盾也正在于此。”
“若我儒家学说真为君王所用,安定天下,那后人理应感念师恩,为何反出‘误国’之恶言?”
“弟子以为,关键在于,后世之人似乎有意将‘儒学’,与老师本人分割开来。”
“这,又是为何?”
他一字一顿,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或许是……”一直沉默的曾参,此刻犹豫着开口,“老师的学说,在流传至后世时,发生了改变?”
他看向众人,继续分析:“天幕屡次提及董仲舒此人,言语间似乎皆因他而起。很可能,就是此人为了迎合当时的君主,擅自更改了老师的教诲!”
“什么?”
“更改老师的学说?”
子路第一个跳了起来。
“老师的言行,我等皆有记录,成书之后,天下共览,如何能改?”
“师兄此言差矣。”子张立刻反驳,“文字虽定,但解读之法却在人心。同一句话,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理解。”
“若那董仲舒身居高位,以其解读为正统,天下人习之久矣,自然会认为那就是老师的本意。”
一场激烈的争论就此展开。
弟子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孔丘静静地听着,并未插话,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才缓缓开口。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
他深邃的眼眸扫过每一位弟子。
“天幕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确为我所提倡的,旨在明晰名分,各司其职,以安社稷。”
“‘礼有尊卑’,我虽未曾直言,但周礼之核心,本就包含尊卑有序,此亦不差。”
“至于那句‘爱有差等’……”
孔了顿了顿,叹了口气。
“我未曾说过,但我倡孝悌,亲亲而仁民,后人由此推导,亦在情理之中。”
孔丘坦然承认了这些后世看来颇具争议的观点,确实源自于他的思想。
“故而,我赞同曾参与子张的猜测。”
“我的学说,传至后世,必然会被更改。”
“学问如流水,流经之地不同,便会呈现不同的景象。每个人从中汲取,亦会凝结出独属于自己的感悟。”
“此事,早在我预料之中。”
夫子的话语平静而坦然,可弟子们却听得义愤填膺。
“老师!这岂能容忍!”
“他们歪曲您的学说,篡改您的本意,还要厚着脸皮,打着您的旗号行事!这与窃贼何异!”
弟子们群情激愤,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老师,在为天下奔走半生后,创立学说和思想,最终竟要为后世那些“篡改者”背负骂名。
“是啊老师!这简直是欺世盗名!”
“我等绝不容许有人如此玷污您的声名!”
孔丘再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平日里,我当着你们的面讲学,你们聆听同样的教诲,尚有不同的见解与争论。”
“又何况是那些隔着竹简与千年光阴,来揣摩我思想的后来人呢?”
“有些话,当我说出口时,便已不再完全属于我自己。世人如何解读,如何取用,非是我所能左右的。”
孔丘长叹一声,望向苍茫天地。
“若后来人更改吾之学说,是为了实现‘尊王攘夷’,或是为了让这纷乱的天下重归太平,让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那我们,又为何要生气呢?”
圣人的胸襟,让弟子们感到一阵羞愧。
他们只想着老师个人的声誉。
而老师心中所系的,始终是天下苍生。
众人纷纷躬身,深深一揖。
“弟子,受教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却带着一丝锐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师,弟子还有一问。”
子贡眉头紧锁,似乎仍有担忧。
“若后来人更改您的学说,并非为了天下太平……”
“而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甚至假借您的名义,行那祸乱天下之事呢?”
“嗯?”
孔丘猛地抬起头,浑身的气质骤然变化。
他挺起了微微佝偻的胸膛,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拔地而起!
原本温和的眸子里,迸射出锋利的光芒,直直射向子贡!
“咕噜——”
被直视的子贡,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心悸,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良久,寂静的众人等来了老师的回答。
那声音不高,深沉中饱含怒意。
“以我的名义,行不义之事……”
“这是不能容忍的!”
“……”
孔丘表达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这让弟子们感到有些诧异。
他们抬头望向天幕,心中升起一个巨大的疑问。
未来的儒家,难道真的会出现这种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