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勒住缰绳,枣红马喷着白气,在陡峭的山道前停下蹄子。
前方云雾缭绕,寻常人眼中只是陡峭绝壁,玄音却能看到隐没在云海深处的巍峨山门。
她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马颈,解下鞍鞯。
枣红马通灵,低嘶一声,甩了甩鬃毛,便自行寻路隐入旁边的密林。
玄音整了整染尘的素白衣衫,衣襟带风,步履轻点嶙峋山石,身影几个起落,便如一道白虹,穿透了无形的宗门屏障。
穿过屏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奇峰耸立,飞瀑流泉,琼楼玉宇点缀其间,浓郁的玄气几乎凝成实质,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将外界乱世的血腥与煞气彻底隔绝。
玄音无暇欣赏这仙家气象,她步履匆匆,径直朝着主峰之巅那座最为恢弘古朴的大殿走去。
殿前守卫的弟子见到是她,纷纷躬身行礼,无人阻拦。
大殿内空旷而肃穆,青玉铺地,穹顶高远,绘着玄奥的星图。
光线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空气中飘浮着微尘。
玄天宗主正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仰望着穹顶星图变幻流转。
他身着素朴的青色道袍,身形挺拔,白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气息渊深似海,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茫。
玄音走到大殿中央,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弟子玄音,拜见师尊。”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玄天宗主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并不苍老,眼神却仿佛历尽沧桑,深邃得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没有立刻让玄音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早已看穿了她一路的奔波与心绪。
“回来了。”
宗主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那应劫之人,如何?”
玄音抬起头,迎上师尊的目光,无需隐瞒,也无力粉饰。
“黄巢…已然攻陷宋州。
金甲所指,唐军望风披靡。
然……”她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攻城之后,为震慑、为泄愤,屠戮甚重。
弟子…无力劝阻。
他体内玄甲金虫的侵蚀,已深入骨髓,眼底虫影清晰可见,性情日益暴虐。
弟子离开时,他正沉溺于破城的狂喜与煞气之中。”
她省略了军营中的对峙与朱温的煽风点火,只陈述最核心的观察与结果。
玄天宗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待玄音说完,他轻轻颔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望向不可知的远方。
“煞气冲霄,血光蔽日。
那不仅是宋州一城的怨,更是这崩坏乱世积累的业力。
黄巢身负玄甲金虫,本就是应此劫而生,是戾气宣泄的出口。”
他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天命已显。
黄巢,注定是这乱世的烽火,将腐朽的李唐基业付之一炬。
他的金戈铁马,会踏破长安宫阙,裂土称帝。”
玄音的心猛地一沉,师尊所言,印证了她最深的恐惧。
她急切地开口:“师尊!
那之后呢?
他是否……” 玄天宗主的目光重新落回玄音脸上,那眼神带着悲悯,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彻。
“之后?”
他缓缓摇头,吐出的字句如同冰锥,刺入玄音心底,“烈火烹油,盛极而衰。
称帝长安之日,便是他命格由盛转衰之始。
他体内蛰伏的蚩尤血脉,终将被玄甲金虫彻底唤醒。
届时,黄巢非黄巢,不过是一具承载上古凶煞之力的躯壳。
蚩尤残魂,终将借他之身复生。”
轰!
玄音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她身体晃了一下,撑在地上的手骨节发白。
那在宋州城头狂笑的身影,那被暗金吞噬的瞳孔,那越来越陌生的暴虐……原来,结局早已写在冰冷的命盘之上。
他不是败给唐军,不是败给朱温的野心,而是败给注定的宿命,成为上古凶神归来的祭品!
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脸颊冰凉,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落了泪。
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穹顶星图无声流转的微光。
良久,玄音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
死灰般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艰难地重新燃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着决绝的清醒。
她再次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玉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师尊。”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坚定,“弟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那个结局。
弟子恳请师尊,助我…逆天改命!”
“痴儿!”
玄天宗主一声轻叹,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弟子执念的无奈,有对天命难违的认知,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触动。
“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此乃蚩尤残魂与天命气运交织的死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强行介入,必遭天谴反噬,十死无生。”
“弟子明白。”
玄音抬起头,泪水已干,脸上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磐石般的决心。
“弟子心意已决。
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要一试。
若连试都不敢试,弟子…生不如死。”
玄天宗主凝视着跪在殿中的弟子,那纤细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决绝意志,竟让这方冰冷的天地都似乎有了一丝震动。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在玄音脸上逡巡,仿佛在衡量着什么,也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更久远的光阴。
终于,他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意味。
“罢了。
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师,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抬起右手,指尖光华流转,一缕缕精纯无比的青色玄气在他掌心汇聚、压缩,最终凝结成一块小巧玲珑的玉佩。
那玉佩非金非玉,通体呈现出温润的青色,内部仿佛有云絮状的流光在缓缓游动,散发出一种宁定心神、驱散邪祟的清圣气息。
玄天宗主将玉佩递向玄音。
“此乃‘凝魄玉珏’,以宗门秘传玄法,凝千年地脉青玉髓心炼制而成。
其性至纯至清,最能稳固心神,抵御外邪侵蚀。
或可助你,在他心神失守、蚩尤意志冲击最烈之时,为他守住最后一丝清明。”
他的声音凝重,“但切记,此物只能护持片刻,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颗小石。
能否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契机,真正撼动命局,全在于你,也在于他心中…是否还存有未曾泯灭的‘人性’。
代价…或许远超你想象。”
玄音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温润微凉的凝魄玉珏。
玉佩入手,一股清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紧紧握住玉佩,仿佛握住了一线微弱的希望,也握住了自己选择的命运。
“谢师尊赐宝!”
玄音再次叩首,语气坚定,“弟子定不负所托,竭尽全力!”
玄天宗主挥了挥手。
“去吧。
前路艰险,你好自为之。”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穹顶那浩瀚莫测的星图,背影融入流转的光影之中,仿佛已不再属于这尘世纷扰。
玄音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师尊孤绝的背影,将凝魄玉珏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
她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出玄天殿。
殿外天光正好,云海在脚下翻涌,远处山峦叠嶂。
她站在孤峰之巅,目光穿透云雾,似乎要望向那遥远的、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望向那个被宿命与魔影纠缠的身影。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玉珏,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
山风猎猎,吹动她素白的衣袂。
没有回头,她沿着陡峭的山道,一步步向下走去。
纤细的身影很快融入翻腾的云海,朝着那片注定充满血与火、挣扎与绝望的乱世,逆流而上。
群山深处,只余风声呜咽,仿佛在回应着这渺小生灵撼动天命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