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坐在书案前,那张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摊开着,像一道刺目的伤口。
他又一次落榜了。
指尖划过冰冷生硬的“不取”二字,微微发颤。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庭院里的老槐树,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那份承载着多年心血与家族期望的文书,在他掌中扭曲变形,最终被狠狠揉成一团,砸向墙角。
“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啊!”
低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苦涩和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猛地站起身,宽肩窄腰的身形在昏暗中绷紧,像一头被困的猛兽。
书案被带得一晃,沉重的砚台险些翻倒,浓黑的墨汁溅出几点,落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污浊刺眼。
他五岁启蒙,七岁便能诵诗百篇,十二岁已通晓经义。
父亲黄承彦,曹州有名的大盐商,家资巨万,为他延请最好的西席,购置最精良的刀弓马匹。
文,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武,他能开强弓、驭烈马,寻常三五壮汉近不得身。
人人都说黄家出了个文武全才的麒麟儿,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巢儿,我黄家世代行商,终究是末流。
你,要为咱家挣个真正的功名出身!
改换门庭,就在你这一举!”
为此,他离乡背井,远赴长安。
见识了京城的繁华,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那些高门子弟,鲜衣怒马,谈笑间挥金如土,入考场却大多腹中草莽。
可偏偏是他们,凭着父祖荫庇,榜上有名者众。
而他黄巢,才学再高,武艺再精,只因是商贾之子,便屡屡被拒之门外。
考官那冷漠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眼神,他记得清清楚楚。
“商贾贱业之子,也配登天子堂?”
一句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闲言碎语,此刻却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抓起案上那方沉重的端砚,手臂上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几乎要将其捏碎。
胸中那股被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怨气、怒气、不平之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好!
好一个‘商贾贱业之子不配’!”
黄巢双目赤红,猛地将砚台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一把扯过那张被墨点污了的宣纸,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
笔锋如刀,带着决绝的狠厉,狠狠戳在纸上。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笔走龙蛇,带着一股破开一切的狂暴气势,诗句在纸上狂飙突进: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笔锋在“透长安”三字上猛地一顿,浓墨几乎要浸透纸背,那三个字仿佛要跃纸而出,带着冲天的怨愤与杀伐之气。
最后一笔“甲”字重重落下,如刀劈斧凿,力有千钧。
就在这“甲”字落成的刹那—— “轰隆!
!
!”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窗外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震得整个书房嗡嗡作响,窗棂簌簌抖动。
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黄巢狰狞扭曲的面容,也照亮了纸上那杀气腾腾的诗句。
雷声贯耳,黄巢浑身剧震,握笔的手猛地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又灼热的奇异感觉,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眼前骤然一黑,随即视野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在疯狂闪烁、凝聚。
就在他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异象而心神失守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 纸上那“透长安”三个字,那饱蘸浓墨、力透纸背的字迹,墨色竟在雷光的映照下,极其诡异地流动了一下!
仿佛那不是墨,而是某种活物。
紧接着,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细线,如同最细小的活虫,猛地从“透”字的墨迹深处一闪而逝!
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仿佛只是强光刺激下的错觉。
黄巢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用力甩了甩胀痛的脑袋。
再看去时,纸上只有淋漓的墨迹,字字森然,并无异样。
刚才那瞬间的金色虫影和墨迹流动,仿佛真是被惊雷震出的幻觉。
他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指下的皮肤滚烫。
那股窜上头顶的冰冷灼热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奇异的鼓胀感盘踞在眉心深处,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悸动。
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响起的、越来越急骤的雨声。
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窗纸,也敲打在他混乱而炽热的心上。
那张写着反诗的纸,静静地躺在案上,墨迹未干,每一个字都像在无声地咆哮,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眉心的鼓胀感,像一颗被强行按入血肉的、冰冷的种子,悄然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