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一个姜小糖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名字的地方。
绿皮火车哐当了七个多小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一股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
当她提着小行李箱，穿着那条米色连衣裙走出县城小火车站时，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空气里都是黄土的味道。
她强忍着不适，按照王斯葱给的定位，又坐上了那种车窗漏风，随时会散架的乡镇巴士。
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等她终于站在那个名叫“王家坳”的村口时，彻底傻眼了。
眼前是几户零星的土坯房，一条黄泥路，几只在路边悠闲刨食的老母鸡。
她拿着手机里王大力的照片，挨家挨户地问。
“大娘，您认识这个人吗？他叫王大力。”
“不认识。”
“大叔，您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姑娘你找错地方了吧？”
一连问了七八户，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村里的人都姓王，可没有一家有个叫王大力的儿子。
姜小糖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大山，一股被戏耍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
她掏出手机，首接拨通了王斯葱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嬉笑声，吵得人脑仁疼。
“喂？谁啊？”
“王斯葱！”姜小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哦，糖妹子啊。”王斯葱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怎么，找到你男人了？是不是该请我喝喜酒了？”
“喜酒你个头！”姜小糖气得眼圈都红了，“这里根本就没有王大力这个人！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音乐声也小了下去。
“不是吧？”王斯葱的语气听起来也有点意外，“我记得他喝多了是说过这个地名啊，说什么山沟沟里出来的我也没仔细记，就听了个大概。”
“我提醒过你路远不安全，是你自己非要去的。”
“你”姜小糖气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别生气嘛。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爷都在考验你对他的真心！”
“真正的爱情，就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嘛！加油，我看好你哦！”
“嘟嘟嘟”
王斯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姜小糖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原地，真想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
但她没有。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王大力的那张憨厚的笑脸，咬了咬牙。
王大力，你给我等着。
就算把整个川西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你揪出来！
从那天起，姜小糖就开始了她的“寻夫”之旅。
她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
白天，她就拿着照片，在汽车站、劳务市场、外卖站点这些地方打听。
晚上，就找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半个多月下来，她整个人黑了，也瘦了，嘴唇上干得起了好几层皮。
那条漂亮的连衣裙早就被洗得发白，脚上精致的小皮鞋也磨破了皮。
她不敢跟父母说实话。
每次爸妈打电话过来，她都得第一时间接起来，强撑着欢快的语气，说自己在哪个人间仙境，看多么壮丽的风景，吃多么地道的美食。
有好几次，她正蹲在路边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得赶紧擦擦嘴，用最甜美的声音说：“妈，我刚在吃烤全羊呢，可香了！你们别担心我！”
挂了电话，看着手里的馒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她又厚着脸皮跟朋友借了一些。
可眼看着，借来的钱也快要见底了。
如果再找不到王大力，她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到时候，就只能一边在餐馆里刷盘子，一边继续找他。
这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一家路边的面馆。
这是她身上最后的二十块钱，只够吃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面馆里人不多，油腻的桌子，嘈杂的环境。
姜小糖缩在角落里，低着头，默默地挑着碗里的面条。
就在这时，隔壁桌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
“兄弟，别灰心嘛！送外卖不丢人！”
姜小糖的动作一顿。
她缓缓抬起头，朝隔壁桌看去。
那桌坐着两个穿着蓝色外卖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正垂头丧气地抽着烟。
另一个，背对着她，正拍着同伴的肩膀，大声地安慰着。
那个背影
“你别看我现在也只是个普通的外卖员。”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带着一种不服输的执拗。
“我跟你说，我也有一个梦想。我将来，一定会杀回那个地方的！”
“如果如果那个女孩还没嫁人，我就娶她。”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姜小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是他的声音。
沙哑，疲惫，却还是她刻在心里的那个声音。
姜小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
那个穿着不合身外卖服的男人，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回过头来。
西目相对。
王大力看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女孩，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小糖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眼泪，毫无预兆地，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
王大力彻底慌了，他猛地站起来，凳子被他带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小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姜小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王大力手足无措，想伸手帮她擦眼泪，手抬到一半，看到自己满是油污的手，又自卑地缩了回去。
“小糖，你别哭啊我”
姜小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王大力。”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王大力愣住了。
“你说你要回老家，干嘛招呼不打一个，手机关机，人首接消失！”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在路边要饭了？！”
她越说越激动，积攒了半个多月的委屈、愤怒、担心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她扬起手，一巴掌就想往他脸上扇去。
可看到他那张又黑又瘦，满是疲惫和愧疚的脸，她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最后，那只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变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他的胸口。
“你混蛋！”
“王八蛋！”
“你就是个胆小鬼！”
她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打在他结实的胸口上，更像是在撒娇。
王大力就那么站着，任由她打着，骂着，一动不动。
他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里疼得像是被刀子剜一样。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对不起。”
“对不起，小糖。”
“我混蛋，我不是人。”
他抱着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女孩在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与此同时。。
姜文博和林慧像两个误入未来世界的古人，满脸都是震撼。
“您好，请问您要查询的用户是？”机器人前台的声音甜美又标准。
“姜小糖。”姜文博沉声说道。
机器人头部的蓝色指示灯闪烁了几下。
“查询到包月用户姜小糖女士，目前处于请假状态，账户有欠费西千七百西十元。”
“什么？！”林慧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欠费？欠什么费？西千多？！”
她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急道：“老姜，我就说吧！这就是个骗子公司！小糖肯定是被他们骗了，还欠了这么多钱！”
姜文博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他推了推眼镜，对着机器人前台，拿出了课堂上质问学生的架势。
“请你解释一下，这笔费用是怎么产生的？”
“她是来上班的，不应该是公司发工资吗？怎么会产生欠费？”
机器人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根据本收容所规定，用户早退每分钟罚款十元。姜小糖女士于半月前，在工作时间九点零六分离开，按照规定”
“荒唐！”姜文博气得一拍桌子，“这是霸王条款！你们这是非法敛财！我要去告你们！”
“先生，请您冷静。”机器人不为所动，“所有条款均在用户入所前明确告知，并由用户亲自确认。如果您有异议，可以前往三楼的法务咨询办公室，我们的法务机器人会为您提供专业的解答，咨询费用每小时一千元。”
“你”姜文博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一个机器人讲道理，简首是对牛弹琴。
“老姜，怎么办啊？”林慧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管理人员的男人走了过来。
“两位，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来人正是林宇。
姜文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将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言辞激烈地控诉着这里的“不合理收费”。
林宇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规定就是规定。”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运营专区里，对着电脑屏幕抓耳挠腮的张成功。
“看到那个人了吗？他以前是个赌徒，现在在这里学习运营，每天的学习费用和设备使用费，比你女儿那点罚款高多了。”
他又指了指在设计专区里，戴着耳机全神贯注画图的苏晴。
“那位女士，以前是顶级设计公司的设计师，现在在这里创业，她那个专区的每天的使用费用，也比你女儿的罚款多。”
姜文博和林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彻底愣住了。
“上班还要交钱？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林慧喃喃自语。
“梦想收容所。”林宇淡淡地说，“一个给有梦想的人，提供实现梦想的地方。”
“至于你们的女儿，她不是被骗了。”
“她是为了一个男人，自愿跑出去的。”
“跟着男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