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说法,你等竟然放跑了如此乱兵,合该论罪!”
时入三月,川西北的春寒尚未褪尽,松潘县衙内更透着一股子阴冷。
松潘兵备道衙门的正堂上,乌木案几后端坐着名四旬左右,面容清癯的青袍文官。
此刻这名文官的指尖正不紧不慢地叩着桌案,而他的这番话更是如同淬了冰的针,刺得堂下洮州千户王彬脊背发僵。
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绛色战袄因为堂外风吹而不断抖动,恰如他此刻忐忑的心绪。
面对面前之人质问,他喉结滚动,终究只能深深作揖,嗓音干涩:“是下官之错。”
见他应下,青袍文官微微颔首,而堂内左首位置上的绯袍武官则是忍不住对文官作揖道:
“道台明鉴,朵甘地势错综,马匪如蝗。”
“王千户麾下儿郎以百人追剿数百乱兵,转战近千里,斩首六十有二,实属不易。”
“加之临洮卫军情有误,能否念在他们浴血苦战的份上,容他们将功折罪?”
道台,这是明代官员对兵备道的称呼,而这文官显然便是松潘的兵备道,不然也无法以青袍身份,压得绯袍武官屈坐下位。
同理,在这松潘地界,有资格身穿绯袍的,也就只有松潘卫指挥使了。
面对二人的对话,王彬忍不住抬头,目光看向了面前的这两人。
松潘兵备道丘梦蟾,松潘卫指挥使李国忠,这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他本是想着向松潘卫求援,却不想撞到兵备道的面前。
兵备道的佐吏只是略微验查,便知道了他们斩获的首级多为夹巴的事情,故此王彬他只能如实回答。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那就是夸大了刘峻等人的数量和披甲率,并将刘峻等人手中炽马丹的威力也夸大了几分。
思绪此处,他不由得暗叹自己机敏,不然李国忠就是想为自己说话都找不到由头。
在他思绪时,坐在主位的丘梦蟾也在此刻垂眸呷了口茶,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既然李指挥作保,本道便网开一面。”
“多谢道台。”李国忠陪笑作揖,而丘梦蟾则是等他笑完,这才对王彬继续说道:
“眼下松潘兵马要防各番部土司,抽不出人手协剿乱兵。”
“尔等暂驻几日,待过几日有了这伙乱兵的消息,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洮州卫那边,本道自会行文洪总督陈情,尔等只管专心办差便是。”
“是……”王彬喉头泛苦,却不敢辩驳。
“下去吧。”丘梦蟾没怎么看王彬,王彬则是行礼过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正堂。
待他脚步声远去,作为指挥使的李国忠才收敛了笑意,不由叹息:“乱兵不过疥癣之疾,真正要紧的是汉南那边的流寇……”
他所指的流寇,便是闯王高迎祥及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等人。
对此,丘梦蟾不为所动,只是陈述道:“五省兵马皆集结,只要各部同心戮力,区区流寇,不必担忧。”
“再者,陈部院(陈奇瑜)早有军令,言明吾等只需守好川西门户,故此汉南流寇之事,与我等无关。”
“倒也是。”李国忠点了点头,与丘梦蟾又交谈了几句,随后便退出了兵备道衙门。
在他们分开的同时,王彬也回到了他们此时的营地,并将丘梦蟾的话带了回去。
面对丘梦蟾的吩咐,营内的家丁们除了在心底骂几句,倒也不敢在明面反驳。
不过对于暂时不能返回洮州,他们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们缴获了不少物资,也需要时间变卖。
更何况兵备验查首级并报功也需要时间,暂且待着也没什么。
反正刘峻他们已经逃入松潘,现在应该着急的是松潘,是那位丘道台,而不是他们。
在众家丁想着的同时,王彬也开口对众人吩咐道:“今日好生休息,想来用不了几日,那丘道台便要派我等去剿贼了。”
“是……”
众官兵应下,接着便各自散回了帐篷内休息,而王彬也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只是在他踏实休息的时候,他兴许根本想不到,此时的刘峻距离他不过三十馀里。
“狗攮的,这官兵巡得谨慎,怕是只有入夜才能绕开了。”
日入时分,数十道身影蹲在松潘县西北二十馀里外的密林中,目光远眺卡在两山之间的风洞关,嘴里忍不住啧声。
如今是崇祯七年三月初二,距离他们与王彬等人交战已经过去七日。
七日时间过去,他们总算从北边翻越丘陵河谷来到了松潘门户的风洞关外。
风洞关并不险峻,只是关隘坐落在河谷中被丰富的植被包围,马队难以逾越罢了。
面对这种地势,如果是数百上千人入寇,那自然是只能攻打关隘,但刘峻他们却大有不同。
此时他们的粮食和豆子都已经在路上消耗的了不少,负担已经没有那么重了,更何况他们还从沿途部落口中得知了野道的存在。
有了这条情报,他们完全可以利用野道绕过风洞关,从而轻松进入松潘。
不过这种做法在白天容易被发现,毕竟飞鸟不会无缘无故被惊起,且风洞关左右山上也被砍伐了不少树木,烽台上的兵卒不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只要到了晚上,他们就可以走野道进入松潘,便是兵卒察觉也不会说什么,因为这野道也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之一。
按照《兵律》的要求,风洞关左右两侧的山腰根本不可能存在野道,反而要多种树来把山林弄得茂密,让马匹过不去。
然而明军军事操守再严格,那也是纸面上的,而走私商人给的银钱则是实实在在的。
野道便是为走私商人所服务的特殊信道,因此明军在夜间通常不会搜查,除非有不规矩的商贾多次出入,且不交孝敬,被旁人点水,明军才会出现教训这群人。
不过这对于刘峻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们压根不是来做生意的,只要走野道进入四川,便是有商贾举报他们也没用。
这般想着,刘峻对左右的张焘、汤必成吩咐道:“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入夜后我们便走野道绕过这风洞关。”
“得嘞!”张焘激动应下,汤必成也点了点头。
对于他们来说,这大半个月的朵甘之行,使他们经历了太多,每个人都已经被弄得心力交瘁。
此刻的他们没有了任何想要勾心斗角的想法,只想着快点进入松潘,寻个地方好好休息。
在刘峻的吩咐下,众人便起身回到了后方的山坳中,见到了被他们藏在这里的马匹、物资和用枯枝烂叶弄出来的简陋营地。
众人没有言语,只是匆匆吃了些肉干后,便各自裹着毡子,躺到了那简陋的营地中休息,等待夜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