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漆黑,随着最后一丝光亮从天窗上消失,武藏海在肚子咕噜噜的叫声中回过神来。
自从那场和久保诚矢在书房中决定命运的隐蔽会面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制作部的官方通告迟迟未发,但制作部会议上的风声却早已泄露。
“不自量力的家伙”,“妄想一步登天”
这些天,电影厂内,同事们都已经得知了会议上大村秀五提交了他的企划,但武藏海的导演提案却被否定了的消息,在私下里,这些类似的低语和刻意回避的目光,对他织成了一道无形的网。
这是日本职场的传统艺能,孤立。在这个强调和合,排斥异质的文化土壤里,任何试图打破年功串行,挑战既定秩序的人,都会被视为需要被排除的“异物“。武藏海的遭遇,不过是这个体系自我防御的本能反应,既然无法理解你的特立独行,那就用集体的沉默将你淹没。
真是讽刺。绵羊竟然孤立了狮子。
武藏海看着那些刻意避开他视线的同事,只觉得可笑。他们以为这是在惩罚他,却不知道这正中他的下怀。
从来没有打算融入这个畸形的日本职场的武藏海压根没有理会那些无聊的家伙,他自己乐的清闲的躲进了一号演播室这个安静的角落,开始为影片的拍摄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他很快乐。
武藏海意犹未尽地合上笔记本,脸上带着满足的神色。在脑海中构建光影世界很快乐,将那些灵感和分镜转化为文本也很快乐,而当这两者结合,升华为一份有可能被搬上银幕的“电影企划案”时,那种突破常规、放手一搏的创作激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振奋。
他锤了锤发麻的双腿,跟跄的站起身体,虽然精神上已经一本满足,但身体上的饥饿终归是不能忽视的。这个时间食堂应该已经开始发饭团了,黑心的大映最近越来越扣了,要是去晚了,饭团都被拿完,那可真是要被饿上一天的。
武藏海打算赶快去食堂领两个免费的饭团,然后就回集体宿舍继续构思他的剧情。
就在他直起身子,头顶越过布景板的一瞬间,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老鼠般“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头本能的往声音发出的地方一撇,一双惊恐的双眼与他的视线相撞。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杂物箱的后面,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蹲在一个打开的器材箱前,手忙脚乱地将几盒未拆封的进口滤镜塞进自己宽大的工装夹克里。
艹!一不留神在演播室里呆到太晚了,碰到“大老鼠”了啊!刚刚不是老鼠叫,是有人在我身后偷器材啊!
无意间撞破同事偷盗行为的武藏海在心中疯狂咆哮。
武藏海能清淅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塞到一半的滤镜盒从他僵住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他的嘴唇翕动着,想挤出一个解释的话语,但却只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那眼神里混杂着哀求、羞耻和一丝走投无路的绝望。
电光火石之间,武藏海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浮夸的痛苦表情,“嗷”一嗓子:“哎呀,好大的灰尘啊!眼迷了,眼迷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嘴上“哎呀哎呀”叫个不停,脚上却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瞬间向演播室外跑去,一直等跑出了演播室的大门,他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装作没看见啊!
他不认识那个人,但看衣服他就知道那是摄影组的同事,至于对方偷东西的原因,看对方那张中年男人的老脸就知道了啊,三个月不发工资,他自己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天领两个饭团就能活,可对方得养活全家老小啊。
举报是不可能举报的,大映可不是没钱,在后世的资料中,虽然大映破产的主要原因确实是电视普及造成的外部冲击,但还有一部分重要原因是因为大映社长永田雅一的独断专行,他把大映赚到的钱,都拿去投资自己的高尔夫球场,保龄球馆,和购买不动产了。
大映破产以后,他还是沃尓沃,但他的员工
哎,都是被逼的,他可是要和工友们站在同一战在线的,要不然走夜路被人套麻袋都不冤。
“踏马的,正式的导演通告到底什么时候才下来!”梦想支撑着他忍受贫瘠,可现实的停滞却让武藏海心头火起,他发泄般地朝地面猛踹一脚。
“武藏桑,你在说什么要开始啊!”
就在武藏海一脚跺下去大腿发麻之际,一个清亮的女声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被吓了一大跳的他一蹦三尺高,猛地转身回头,结果一个没站稳,一个屁蹲坐到了地上,笔记都摔了出来。
站在他身后一脸茫然的是个有着一头天然卷的矮个子姑娘,这姑娘他认识,她叫土方铃音,是前不久才添加大映的新人,现在担任大映制片厂的三级助理监督,平时主要负责端茶倒水,管理服装,在片场跑来跑去的传话,是所有资深成员的“跑腿”。
“土方桑,是你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老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呢。”武藏海如释重负般喘了一口粗气,他差点以为是演播室里偷东西的同事追出来要找他麻烦呢。
短腿妹子土方铃音也被武藏海的剧烈反应给吓了一大跳,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竟然会害怕老鼠,这也太没用了吧,但是看对方被自己吓成这样,她的心里又感觉有点小抱歉。
虽然内心有点小鄙夷,但她还是立刻客客气气的弯腰鞠躬:“非常抱歉武藏桑,是我不好,不该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是导演组让我来找你的,组里的人让我转告你,明天你就不用盘点设备了,近期制片厂已经有了拍摄计划,你要准备开始协调群演,制作表格了。”
“拍摄,是什么影片?”武藏海也没急着起身,而是原地揉了揉屁股。现在导演的通告没有发下来,电影厂内有工作的通知,他还是需要全力配合的。
土方铃音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搞不清楚这人怎么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坐下了,但她毕竟职位比对方低,所以还是礼貌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得问导演组。但听说是跟今天晚上,制作部马上要贴出来的“新人导演计划”的正式通告有关,好象是在为某个主打方向的项目储备导演力量。”
“制作部?新人导演?某个主打方向?”坐在地上的武藏海脑中电光一闪,这个时间点,如此急迫的召集,所谓的“特定方向”除了能是b级片电影的导演通知,还能是什么!
“终于开始了,终于开始了!”压抑了数月的野心如同火山喷发,武藏海低吼一声,整个人象上了发条般弹起。他手忙脚乱地将散落一地的企划案纸张胡乱拢起,也顾不上整理,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制作本部。
经过土方铃音身边时,他只来得及抛下一句:“多谢!通知收到了!我先走一步!”
土方铃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野举动惊得目定口呆,精巧的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望着那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她终于不用再维持礼貌,小声嘀咕道:“这人……怎么回事嘛!真是莫明其妙。”
“算了,我也回去吧。”土方铃音抬脚要走,突然,她的脚下,传来“嘎吱”的声音,她的高跟鞋似乎踩穿了什么东西。
“咦?这好象是武藏桑掉出来的吧?”她弯腰,小心地将那件“受害者”从鞋跟上取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鞋跟彻底洞穿、几乎撕裂成两半的白纸。
她下意识地将纸张拼凑,目光扫过上面潦草却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标题与草图轮廓,瞳孔微微放大。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英文片名,以及一个被禁锢在狭小空间内的身影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