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霞嫁到杨家大队也有这么多年了,跟他们也有些接触,不过不太熟。
所以看到他们过来,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刻意打招呼。
两人把手里两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包放上板车,然后找空位坐下,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的兴奋。
看这架势,是回城的手续办下来了。
果然,旁边也有人在好奇地询问。
“周知青,孙知青,你们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回城了,手续都办妥帖了?”
周文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轻松而客气的笑容,回答道:“都办妥了,我们这批可以返城了,今天就去县里知青办办理最后的手续,然后就能买火车票回家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家这些年的照顾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从前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哪里做过那么多的农活。
待在杨家大队的这些年,他们的日子简直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他们熬啊熬啊就是等着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城去。
现在总算是熬到这一天了。
“哎呀,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恭喜你们啊!总算能回家了。”
“回去了记得常回来看看啊。”
“你说什么胡话呢,人家回了城就是城里人了,哪还能再回咱这儿破烂地方。”
“回城好啊,回去吃商品粮过好日子。”
“……”
周围的村民纷纷出言道贺。
这几年,知青陆陆续续返城,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不过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羡慕的,虽然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那谁不想去城里吃商品粮去啊。
要是谁家出了个吃商品粮的工人,那可就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的。
孙晓梅站在周文斌身边,脸上也带着笑。
但那笑容里更多是一种扬眉吐气的优越感,下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灰扑扑的村落,尘土飞扬的土路。
这鬼地方,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来了!
孙晓梅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张玉霞身上。
看到张玉霞即使穿着旧衣裳,怀里抱着孩子,却依然难掩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端庄贵气。
孙晓梅眼底飞快地掠过嫉妒和厌恶。
虽然她们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要说在这杨家大队孙晓梅最讨厌的是谁,这个人非张玉霞莫属。
至于原因嘛……
就是因为当年周文斌刚下乡的时候,曾对容貌出众的张玉霞有过好感,甚至私下里托人打听过。
只不过那个时候张玉霞已经嫁给了杨二虎。
周文斌知道她已经嫁了人,还失落了一阵子。
后来才在现实考量下,与同样下乡插队的孙晓梅走到了一起。
但孙晓梅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她总觉得周文斌对张玉霞馀情未了。
所以平时只要张玉霞出现,她就会格外敏感,尤其是在周文斌面前。
此刻,看到张玉霞,孙晓梅立刻用眼角的馀光去瞟身边的周文斌。
果然,她发现周文斌的目光在接触到张玉霞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一丝遗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虽然周文斌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恢复了常态,但孙晓梅心里那根刺还是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表现欲涌上心头。
孙晓梅象是为了宣示主权,也是为了打击张玉霞。
她故意往周文斌身边靠了靠,伸出手,亲昵地挽住了周文斌的骼膊,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张玉霞。
孙晓梅嘴角勾起,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拿腔拿调的腔调,刚好能让牛车上的人都听见:
“要说啊,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根就在这里,祖祖辈辈,安稳踏实。
不用象我们似的,响应号召,背井离乡熬了这么多年。
不过现在好了,政策好了,我们总算能回去了,回到我们该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张玉霞身上扫过,重点落在了她怀里的孩子和那身破旧的衣服上,眼里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他们这些知青下乡插队现在都能陆陆续续的回城了。
但张玉霞可不一样,她成分不好为了避难,所以嫁到杨家大队来到,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城了,只能一辈子烂在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
一想到这儿,孙晓梅心里的嫉妒才总算缓解了一些。
只要回了城,她就不信周文斌还会对她念念不忘。
车上谁都不是傻子,当然能够听出孙晓梅语气里明晃晃的嫌弃和眩耀。
但碍于他们知青的身份,再加之马上即将离开了,大家也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各自说着自己的话。
张玉霞对上孙晓梅的目光十分的不解,她们也不熟啊,这人对她怎么这么大的敌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的话主要是说给她听的吧?
坐在张玉霞身边的唐香显然也听出来了,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脸上浮现怒气。
她性子直,最看不惯这种阴阳怪气,张口就想怼回去:“孙知青,你……”
然而,她刚开了个头,骼膊就被张玉霞轻轻拉了一下。
唐香不解地转头,看到张玉霞对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平静,示意她不要冲动。
只是几句话而已不痛不痒的,没必要跟这种计较。
张玉霞缓缓抬起头,看向孙晓梅。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怒意,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讽刺而流露出半分自卑或难堪。
眼神平静得象一口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对方刻意掀起的波澜。
“孙知青说的是,农村地方,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城里方便繁华。
但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国家的根基也离不开农村和农民。
你们知青响应国家号召下乡锻炼,是奉献青春,值得敬佩。
我们农民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春种秋收,也是本分,是在为国家做最基础的贡献。
无论是回城参加工业建设,还是留在农村耕耘土地,都是为国家出力,只是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的话语不紧不慢,却字字清淅。
最后,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掠过孙晓梅那张因为刻意打扮而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用力的脸。
“再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有个人的路,缘分天注定,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说不定哪天,政策又变了,或者有什么别的机遇,未来的事,谁能一眼看到头?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希望孙知青回城以后能够一直过好日子。”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