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十一）
夏至刚过，溽热如同黏稠的米汤，包裹着李家庄。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而比蝉鸣更喧闹的，是“归园堂”里年轻人们永不停歇的讨论声、键盘敲击声，以及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鸣。
建军接任理事长后，“李家庄根脉”这艘小船，仿佛装上了全新的引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驶向更广阔的水域。网站订单激增，“深度农耕体验营”期期爆满，连带着山楂酒、果脯和那些贴着“根脉”标签的杂粮、干菜，都成了紧俏货。
三伯父依旧每天到“归园堂”坐坐，但角色已悄然转变。他不再是那个拍板定案、发号施令的舵手，更像是一尊被供奉起来的“守护神”。年轻人尊敬他，凡事会跟他“汇报”，但那些关于“流量转化率”、“用户画像分析”、“供应链优化”的讨论，他越来越插不上嘴。他的意见，更多时候变成了一种需要被“翻译”和“解释”的参考。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像藤蔓般悄悄缠绕上他的心。他看着儿子建军忙得脚不沾地，指挥若定，心里既骄傲，又有些说不清的酸涩。这片土地，这个合作社，曾是他的全部世界，如今，这个世界正以一种他不太熟悉的方式高速运转，而他，似乎成了站在边缘的旁观者。
这天下午，一个城里来的大客户，由建军和张强陪着，考察后山的林下养殖基地。三伯父习惯性地跟了去。客户看着满山跑的鸡，很是满意，但随即提出：
“规模还是太小了。能不能集中圈一片地，搞标准化养殖？饲料也统一，这样出栏快，品控也稳定。我们连锁餐厅要的是稳定供应。”
建军显然有些心动，和张强交换着眼色。
三伯父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插话：“集中圈养？那还是林下鸡吗？鸡就得这么跑，吃虫子，吃草籽，肉才有嚼头，才香！喂了饲料，关在圈里，那味儿就变了！”
客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老爷子，时代不同了。规模化、标准化才是出路。您那老法子，效率太低了。”
建军连忙打圆场：“爸，王总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可以试试划一小片区域做试点……”
“试点？开了这个口子，往后这满山的鸡，就都得变味！”三伯父声音陡然提高，脸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在扞卫某种最核心的东西，却被视为不识时务的绊脚石。
争论没有结果。客户走后，建军无奈地看着父亲：“爸，我知道您想守住老味道。可市场有市场的规则，不扩大规模，不提高效率，我们很难做大。”
“做大？做多大才算大？”三伯父猛地站起身，手指有些发抖，“当初咱们是为了做大吗？咱们是为了不让地荒了！不让心散了！是为了这根脉不断！”
他声音里的痛楚和愤怒，让建军愣住了。
父子间第一次出现了冰冷的沉默。
郁闷的三伯父，一连几天没去“归园堂”。他扛着锄头，在自己那十亩果园里，一遍遍地除草、松土，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纷乱。直到王老憨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找来。
“根生啊，跟建军闹别扭了？”王老憨在他身边的田埂上坐下，叹了口气，“孩子们有他们的道理，咱们老了，跟不上趟喽。”
三伯父闷头锄地，不吭声。
“可咱们也有咱们的用处。”王老憨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楂林，慢悠悠地说，“没有咱们当年一根筋地守着，开荒，种树，哪有他们今天折腾的本钱？咱们就像这果园的老根，埋在地下，不起眼，可没这老根，上面的枝叶再繁茂，也得倒。”
三伯父锄头顿住了。
王老憨继续道：“我前两天听我孙子打电话，说什么……对，核心竞争力！咱李家庄的核心竞争力是啥？不就是咱们这口‘土’味，这口‘老’味道吗？没了这个，跟市场上那些大棚货有啥区别？人家为啥大老远跑咱这儿来？”
一席话，像一阵凉风，吹散了心头的燥热。三伯父豁然开朗。他不再是与儿子对立的顽固老人，他是这条产业链最源头的守护者，是“根脉”品牌得以立身的“味道”的最终把关人。
第二天，他主动找到建军，心平气和地说：“规模化的事，你们年轻人去琢磨。但我有个条件，咱李家庄的‘根脉’系列产品，必须按老法子来。鸡，就得在林下跑；猪，就得用粮食和野菜喂；果子，就不能乱打药。这一块，我来管。味道变了，牌子就砸了。”
建军看着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熟悉而坚定的光芒，松了口气，郑重地点了头：“爸，您说得对。‘根脉’的魂，还得您来守。”
一个新的分工默契地形成了。建军带领青年团队负责市场开拓和运营管理，而三伯父则成了“产品质量总监”和“传统文化顾问”。他不再纠结于那些听不懂的术语，而是带着几个和他一样固执于“老法子”的老人，组建了“传统技艺组”，严格把控核心产品的生产标准，同时开始系统性地整理、记录那些即将失传的农谚、歌谣和手工艺。
夏末秋初，“归园堂”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老手艺”展示日。三伯父坐在院子里，用古法编织着藤筐，王老憨演示着如何用传统农具脱粒，李二奶奶教客人们辨认野菜、制作传统酱菜。游客们，尤其是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参与得兴致勃勃。
建军站在一旁，对身边的张强感慨：“看，这就是咱们的‘软实力’，是任何标准化生产都替代不了的东西。”
三伯父抬起头，正好看到儿子赞许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继续手中的活计，动作舒缓而沉稳。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新的位置。他依然是这条根脉最深处的老根，不再渴望成为招展的枝叶，而是默默地、坚定地，为整个植株输送着独一无二的养分与灵魂。这根与枝，终于在风雨磨合后，找到了彼此依存、共同生长的最佳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