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浑黄依旧,只是少了往日漕船如织的盛景。小火轮“突突”地冒着黑烟,拖着一串货驳,傲慢地驶过,浪头拍打着年久失修的石砌码头。落马集,也改了名头,叫了“落马镇”,街面上飘着红蓝白三色旗,可墙根下蹲着晒太阳的老人们,眼神还似几十年前那般浑浊,仿佛那辫子还拖在脑后。
镇东头,紧挨着运河汊子,有间低矮的泥坯房。门楣上悬着块旧木牌,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隐约是个“陈”字。这便是陈渡的家。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和衰老混合的气味。陈渡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胸脯微弱地起伏着。他老了,老得像运河边一截枯朽的树根,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唯有那双眼睛,偶尔睁开时,还残留着昔日的沉静与深邃,只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秀姑也老了,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挽了个稀疏的髻。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就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天光,缝补着一件旧衫。手指不再灵活,针脚有些歪斜,但她缝得很仔细。招娣早已嫁到外乡,盼娣在镇上小学堂帮工,平日里,就剩他们老两口相依为命。
“咳咳……”陈渡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蜷缩起来。秀姑忙放下针线,端过床头的破碗,喂他喝了口温水。
“当家的,觉着咋样?”秀姑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陈渡缓缓摇头,没说话。他这一生,话本就少,老了,更是惜字如金。许多事,都烂在了肚子里,随着运河的水,流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盼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戴着旧瓜皮帽的老者,拄着根竹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约莫七十上下年纪,面皮松弛,眼袋浮肿,但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些昔日的贵气,只是被落魄潦倒磨蚀得差不多了。
“陈老哥,今日身子可好些了?”老者开口,带着点改不掉的京腔尾音。
秀姑忙起身:“是贝勒爷来了,您快坐。”语气里带着几分习惯性的恭敬,又掺杂着些许同病相怜的唏嘘。
这老者,便是当年那位“九爷”胤禟的后人,名叫溥锡。大清亡了,王爷贝勒成了昨日黄花,他这一支本就式微,如今更是困顿,靠着变卖祖上那点偷偷藏下的细软,和族人接济,在这落马镇赁了间小屋勉强度日。不知怎的,竟与陈渡这老“渡亡人”有了些来往。
“劳贝勒爷挂心,还是老样子。”陈渡声音微弱。
溥锡在床边的破椅子上坐下,竹杖靠在腿边,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变了天了。你看看外面,成何体统……”他絮絮地说着些前朝旧事,抱怨着如今的混乱,语气里满是失落与不甘。
陈渡闭着眼听着,不置可否。他经历过太多的“变天”,从辫子到光头,皇帝总统走马灯似的换,可运河边穷苦人的日子,似乎总是一个样。他偶尔睁眼,看看溥锡那张写满愤懑和迷茫的脸,心里头没什么波澜。这位落魄贝勒的烦恼,离他太远了。
正说着,镇上维持会的干事,引着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神色精干的人走了进来。维持会干事陪着笑脸:“陈老爹,这两位是省城里来的……调查员,想跟您打听点旧事。”
秀姑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溥锡也停止了抱怨,警惕地看着来人。
为首的那个调查员,约莫四十岁,面容冷峻,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床上的陈渡身上:“老人家,我们是来调查一桩几十年前的旧案,关于前清内务府一艘沉船,据说,您可能知道些情况?”
陈渡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调查员也不急,自顾自说道:“那船,牵扯到前朝一些叛逆之物,如今虽说是民国了,但有些事,还是需要查个水落石出,以正视听。”他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溥锡在一旁听得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握着竹杖的手,微微发抖。
陈渡终于缓缓睁开眼,看了看那调查员,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溥锡和秀姑,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破风箱:“老了……记不清了……”
“老人家,此事关系重大……”
“记不清了。”陈渡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调查员皱了皱眉,似乎还想再问。旁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调查员,低声提醒道:“组长,他就是个快不行的老头子,问不出什么了。而且,镇上人都说他是个……哑巴,很少开口。”
年长的调查员又盯着陈渡看了半晌,见他确实油尽灯枯的模样,这才作罢,对维持会干事吩咐了几句“有情况及时报告”之类的话,转身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溥锡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喃喃道:“真是阴魂不散……”
秀姑担忧地看着陈渡。
陈渡却像是耗尽了力气,呼吸变得愈发微弱而急促。他挣扎着,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墙角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秀姑会意,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走过去,颤抖着打开木箱。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服,最上面,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秀姑将那物件拿到陈渡面前。陈渡示意她打开。
油布一层层揭开,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柄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形制的短刀,还有一块颜色暗沉、合二为一的木牌。
溥锡看到那木牌,瞳孔猛地一缩,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脸上血色尽褪。
陈渡的目光,掠过短刀,最终定格在那块木牌上。他用尽最后力气,伸出手,指尖在那粗糙的木纹上,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运河夕照下,最后一点破碎的金光。
他没有看溥锡,也没有看秀姑,只是望着那木牌,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然后,那抬起的手,猛地垂落。
床榻上,再无生息。
窗外,残阳如血,将运河的水面染得一片通红,仿佛几十年前那场未能流尽的血,一直淌到了今天。
秀姑的哭声,和溥锡贝勒压抑的、不知是悲是惧的叹息,在昏暗的屋子里,幽幽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