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火苗子舔着黑暗,一蹿一蹿,映得人脸上明暗不定。新来的那几个女人蜷在墙角,像是睡熟了,可仔细瞧,有个身形瘦小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儿隔一会儿便轻轻动一下。
哑巴没睡。他靠在门框上,耳朵捕捉着外头的动静。风穿过林子的呜咽声里,似乎掺进了点儿别的——不是狼嚎,不是鹿走,是那种极力放轻,却又因人多而不可避免的,脚底板擦过落叶的沙沙声。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火苗跟着晃了晃。
这一晃,惊动了假寐的老船公,也惊动了那个瘦小女人。老船公浑浊的眼睛立刻清明起来,手摸向了柴刀。那瘦小女人则是一哆嗦,眼睛彻底闭上,装得更像了。
哑巴不说话,只对老船公打了个极快的手势——外面,很多人,围上了。
老船公的脸一下子绷得像块风干的牛皮。他扭头去看那群新来的女人,眼神像刀子。妇人们也都惊醒了,三娘一把抱住昏沉的陈渡,秀姑和孙二家赶紧把孩子们搂进怀里,大气不敢出。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从庙门外传来。哑巴眼神一厉,猛地将身旁一个破旧的香炉踹向庙门!
“砰!”
香炉撞上门板的同时,几支弩箭“嗖嗖”地钉在了门板上,箭尾兀自颤抖。若是刚才有人冒然开门,此刻已被射成了刺猬。
“里边的朋友,识相点,自己出来吧!爷们儿求财,也求人,把娘们儿和孩崽子留下,爷发善心,放你们几个带把儿的一条生路!”门外传来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山里土匪特有的蛮横。
庙里顿时一片死寂,只有孩子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呜声。新来的那群女人里,有两个吓得哭出声,直往人堆里缩。那瘦小女人却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门口一眼。
老船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冷笑,扬声道:“外头的朋友,哪条道上的?俺们就是些逃难的苦哈哈,身上刮不下二两油,女人孩子更是命根子,怕是不能如你们的愿!”
“少他娘废话!”门外那声音不耐烦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撞开!”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落在破旧的庙门上,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跟他们拼了!”老船公目眦欲裂,举起柴刀。几个还能动的男人,包括孙二家当家的,也哆哆嗦嗦捡起了木棍石头。
哑巴却一把按住老船公。他目光沉静,指了指庙堂侧面那尊泥胎神像后面。神像巨大,与墙壁之间有个狭窄的缝隙,先前被杂物挡着,不易察觉。
那是唯一的退路。
他迅速打着手势——我带人挡,你们带孩子,从后面走!
不容置疑。哑巴一把夺过老船公手里的柴刀,又将腰间短刀塞给一个眼神尚算镇定的汉子,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庙门。
“轰隆!”
庙门终于被撞开一个大洞,几根粗壮的树干伸了进来,奋力搅动。冷风裹着几个黑影猛地窜入!
哑巴动了。
他像一道贴地的影子,不是向前,而是向侧里一滑,柴刀带着风声,不是砍人,而是狠狠劈在那些搅动门板的树干上!“咔嚓”几声,树干前端被劈断,门外发力的人顿时收势不住,踉跄前扑。
趁这空隙,哑巴手腕一翻,柴刀横拍,正中一个刚挤进来的土匪面门,那土匪哼也没哼,直接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两人。
干净利落,全是实战中搏命的打法。
“点子扎手!并肩上!”门外那粗嘎声音怒吼。
更多的土匪从破洞往里挤。哑巴守在洞口,柴刀舞动,不求杀人,只求阻挡,狭窄的洞口竟被他一人一时挡住。刀光闪动间,又有两个土匪惨叫着捂着手臂或大腿退开。
老船公红了眼眶,知道此刻不是婆妈的时候,哑巴是在用命换时间。他低吼一声:“走!快走!”拉着三娘和秀姑就往神像后塞。
孙二家抱着婴孩,另一个汉子拉着自己婆娘,连推带搡,跟着钻向那缝隙。新来的那群女人也慌了,尖叫着想要跟上。
“等等!”老船公忽然厉声喝道,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瘦小女人,“你!留下!”
那瘦小女人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
“老伯,她……”三娘不明所以。
“她是眼线!”老船公啐了一口,“刚才门外放箭,她偷看来着!”
话音未落,那瘦小女人眼中凶光一闪,竟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猛地刺向离她最近的三娘!
“啊!”三娘惊叫。
一道乌光闪过。“噗嗤!”
是哑巴。他头也没回,反手将柴刀向后掷出,刀柄精准无比地砸在那瘦小女人的手腕上,剪刀“当啷”落地。女人捂着手腕惨嚎。
哑巴这一分神,门口压力骤增,一个土匪趁机挥刀劈来,哑巴侧身避过,肩头旧伤崩裂,鲜血瞬间染红衣襟。
“走!”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破锣。
老船公再不迟疑,一把将那嚎叫的眼线推开,催促着众人迅速钻入神像后的黑暗缝隙。
最后一个孩子消失在那黑暗中时,庙门“轰”一声被彻底撞开,十几个手持钢刀、火把的土匪涌了进来,将哑巴和那个受伤的眼线团团围住。
火把照亮了哑巴染血的身形和沉静的脸。他手中只剩那柄短刀,冷冷地看着围上来的土匪。
土匪们一时竟被他这气势所慑,没敢立刻上前。
那粗嘎声音的主人,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的汉子,排众而出,打量了一下哑巴,又踢了踢地上嚎叫的眼线,骂道:“没用的东西!”
他看向哑巴,咧开一嘴黄牙:“好身手!可惜跟错了人。爷是黑云寨的‘过山风’,小子,降了吧,跟爷上山,保你吃香喝辣!”
哑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身后洞开的庙门外,那漆黑的山林。他知道,老船公他们还没跑远。
他缓缓抬起短刀,横在身前。
“过山风”脸色一沉:“找死!”
众土匪发一声喊,挥刀扑上。
与此同时,山下县衙后堂。
张县令没睡,正在灯下看一份刚送来的邸报。赵师爷垂手站在一旁。
“……这么说,人让‘过山风’截住了?”张县令眼皮没抬。
“是,老爷。按您的吩咐,消息递过去了。这会儿,想必正在山里热闹着呢。”赵师爷赔着笑。
张县令“嗯”了一声,手指点着邸报上一行字:“豫省流寇窜入鲁境,沿途裹挟甚众,各州县当严密防范,一体截拿……”
他放下邸报,揉了揉眉心:“这伙人,来得巧啊。‘过山风’若是得手,把人往山里一藏,倒是省了咱们的事。若是失手……让王捕头明天一早,带齐人马,以剿匪、清查流寇之名,进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哑巴,还有那个受伤的,务必拿到。”
“嗻!”赵师爷心领神会,这是要摘桃子,也要灭口。
“还有,”张县令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京里来了消息,说是……有位贵人,不日可能要途经咱们这地界,去南边办差。吩咐下来,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赵师爷浑身一凛,腰弯得更低了:“小的明白,明白!定将山里山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敢惊了贵人车驾!”
张县令挥挥手,赵师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堂内只剩下张县令一人。他吹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只有窗外一点微光映出他模糊的轮廓。这小小的落马集,山里的土匪,逃难的流民,还有那不知来路的京城贵人……像一堆乱麻,缠在了一起。
他只觉得,这县令的椅子,越来越烫屁股了。
而远在京城,深宫大内。
一盏孤灯,照亮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正在缓缓展开一幅画卷。画上,是烟波浩渺的运河,帆影点点。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响起:“……这么说,东西,可能顺着水,流到那边去了?”
阴影里,有人恭敬回应:“是,奴才查访多年,线索时断时续,最后指向……鲁西一带。尤其是,运河沿岸。”
那双手轻轻抚过画卷上的河水,指尖在某处码头轻轻一点。
“查。不惜一切代价。”
“嗻。”
灯花爆了一下,殿内复又归于沉寂。只有那运河的水,在画上,无声地流淌着,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流向命运交织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