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那惊天动地的响动,约莫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渐渐歇了。岩缝里不再掉土渣子,只剩下那暗河水永不知疲倦的流淌声,哗哗,哗哗,像给这地底世界打着不变的拍子。
三娘瘫在石凹里,浑身的骨头缝都透着酸软,方才拼命捂丫蛋嘴的那只手,到现在还僵着,掰都掰不直。丫蛋倒是缓过劲儿来了,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细声细气地哼唧:“娘,饿……”
这一声“饿”,像根小针,扎得三娘心口一抽。她自己个儿也早前胸贴后背了,可这鬼地方,上哪儿寻吃食去?她勉强抬起另一只还能动的手,轻轻拍着丫蛋的背,嗓子眼干得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头念叨:“乖囡,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她不敢睡,也睡不着。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一半听着上头孔洞的动静——怕那嚼人的怪物去而复返;一半听着下头通道的声响——怕那些黑衣汉子杀个回马枪。这心呐,就像吊在井里的水桶,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她扭过脖子,瞅了瞅旁边石凹里的陈渡。他仍旧那么悄没声地躺着,胸口不见什么起伏,脸上是死人一样的灰白。老鱼头没了,哑巴生死不明,眼下能拿主意的,就只剩下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可他能顶什么事呢?三娘心里一阵发苦。
总不能在这儿等死。三娘咬了咬牙,试探着动了动麻木的腿脚,抱着丫蛋,极其缓慢地从那窄巴巴的石凹里挪了出来。脚下是湿滑的石头,她走得一步三晃,像踩在棉花上。
她先凑到陈渡跟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儿还有,细细悠悠的,扯着丝儿。她心里稍安,又借着从上方孔洞漏下的一星半点微光,打量四周。这条岩缝,一头往上,通着那要命的流沙洞;一头往下,黑黢黢的,不知深浅。就是朝着下头跑的……
想起哑巴,三娘鼻子又是一酸。那寡言少语的后生,一路上帮衬了多少回,临了,竟把生路让给了他们这几个不相干的人。这恩情,怕是这辈子也还不上了。
她掂量了一下,往上走是决计不敢的,那怪物兴许还在外头守着。只能往下。下头有暗河,方才那些黑衣汉子也是从水路上来的,兴许,沿着水,真能找到一条生路?
她弯下腰,想把陈渡架起来。可一个妇道人家,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哪里弄得动一个昏迷的汉子?试了几次,累得气喘吁吁,陈渡却纹丝不动。三娘没法子,只好先把他留在原处,想着自个儿先下去探探路,若真有指望,再回来弄他。
她紧了紧怀里的丫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方黑暗摸去。路越发难走,岩石棱角刮得她裤腿刺啦响。那暗河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潮气也越发重了,一股子水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走了约莫百十步,眼前竟隐隐有了光。不是上头那种惨白的天光,而是昏黄的,跳动的,像是灯火。
三娘心里一紧,赶忙缩到一块大石头后头,偷偷往前瞧。
只见这下头,竟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地下洞窟,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那条黝黑的暗河在此处拐了个弯,水面也宽阔了不少。河边,依着岩壁,亮着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洒在粼粼的水面上,也照亮了河滩上的一片狼藉。
几条那种怪异的黑船歪斜地靠在岸边,船上空荡荡的。方才那些搬运箱子的黑衣汉子却一个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辆包铁轮的木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车上的油布箱子散落了一地,有几个箱子摔开了,里头露出来的,竟是一捆捆用油纸包好的、黑乎乎的长条物件——不是刀剑,还能是啥?
地上还躺着两三具尸首,看衣着,正是那些黑衣汉子,身下的血渍已经发了黑,凝成了冰片子。打斗的痕迹随处可见,碎石、断刃,还有一道长长的、像是被什么巨力拖拽过的血痕,一直延伸到河水里。
三娘看得心惊肉跳。这里方才定然经过一场恶斗!是那些黑衣汉子内讧?还是遇上了别的什么?哑巴他……是不是也卷了进去?
她正胡乱猜想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堆散落的箱子后面,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三娘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赶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缩在石头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她壮着胆子,又悄悄探出半只眼睛。
只见从那箱子后头,慢腾腾地爬出来一个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和泥泞,花白的头发乱得像草鸡窝,不是李老汉是谁?
他竟还没死!只是那模样,比鬼也强不了多少。他趴在地上,像条瘸狗似的,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具黑衣汉子的尸首旁,哆哆嗦嗦地在那人身上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摸了半天,似乎一无所获,他又转向下一个,动作慌乱而急切。
三娘看着他这般形状,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这老倌,平日里看着胆小怕事,没成想命倒硬实。可看他这会在死人身上扒拉,莫不是饿疯了,想找点吃的?
就在这时,李老汉似乎从一个尸首的怀里摸到了什么,是个水囊。他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仰头就往嘴里灌。许是灌得太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
咳嗽声在空旷的洞窟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娘心头一凛,生怕这动静引来什么。她正想悄悄退回岩缝,却见那李老汉灌了几口水后,像是缓过点劲儿,竟扶着箱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番,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起一种异样的、近乎贪婪的光芒,死死盯住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刀剑。
他弯腰,捡起一把带鞘的腰刀,笨拙地抽出一半,雪亮的刀身在灯光下晃出一道寒光。他用手摸着那冰冷的刀锋,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
三娘看得心里发毛。这李老汉,怕是吓疯了不成?
忽然,李老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刀插回鞘里,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又俯身,从散开的油布包里,胡乱抓了几把什么东西塞进自己破烂的衣襟里。做完这些,他不再停留,踉踉跄跄地,朝着洞窟另一头、一条更小的支流岔口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三娘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这地底下的磨难,竟是把人心里的鬼都给逼出来了。
她不敢在此处久留,正想退回岩缝,眼角却瞥见那木车底下,似乎压着一样眼熟的东西。
她定睛细看,心里猛地一颤——那是一只鞋!一只沾满泥泞、后跟都快磨平了的旧布鞋!看那样式,分明是……哑巴穿在脚上的!
哑巴的鞋,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压在车底下?
三娘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满诡异和死亡的码头,抱着丫蛋,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那条陡峭的岩缝。
她得回去,回到陈渡身边。眼下,只有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还能让她觉着,自己个儿不是独自在这阴曹地府里挣扎。
回到那石凹旁,三娘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丫蛋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她把脸埋在丫蛋小小的肩窝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