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那声“就是现在”,轻得像叹息,落在钟伯耳里却如同炸雷。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架着的陈渡往老鱼头那边一推,自己则就着僵直的姿势,向后狠狠一倒!后背砸进冰冷稀烂的淤泥里,溅起一片黑水。
那带着腥风的金属钩爪,擦着他的鼻尖挥过,“呼”的一声,刮得他脸皮生疼。
“走!”老鱼头反应极快,胳膊剧痛也顾不上了,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死死扛起陈渡几乎软倒的身体,朝着陈渡之前示意的、那个水流汇聚的黑暗拐角踉跄冲去。“往那边!快!”
三娘抱着丫蛋,李老汉拉着孟婆婆,连滚带爬地跟上。李二狗吓得尿了裤子,湿漉漉的裤裆贴在腿上,但也连滚带爬地追着那点微弱的希望。
钟伯在淤泥里打了个滚,浑身沾满腥臭的黑泥,狼狈不堪,但也躲过了那致命一击。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了一眼那再次抬起钩爪、猩红目光已经转向老鱼头和陈渡的傀儡,一咬牙,捡起掉在旁边的药镐,不是冲向傀儡,而是猛地砸向旁边岩壁一块松动的石头!
“砰!”石头滚落,发出不小的声响。
果然,傀儡那非人的注意力被这侧面的动静吸引,头颅微微一转,红芒扫向钟伯。
就这片刻的迟滞!
老鱼头已经扛着陈渡,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了那个拐角。这里的水流已经几乎枯竭,只剩下湿漉漉的河床。借着远处官兵火把残余的、微弱的光线,能看到这里并非死路,水道在这里猛地向下倾斜,形成一个陡坡,而水流正是顺着这陡坡,涌入坡底一个黑黢黢的、约莫水缸大小的洞口里!那洞口边缘光滑,像是人工开凿的排水口,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是……是个洞!”老鱼头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颤抖。
“下……下去……”陈渡伏在他肩上,气若游丝,但眼神死死盯着那洞口。他胸口的冰凉感,在靠近这里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在指引方向。
“这……这能通吗?别是死路……”李老汉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洞口,两腿发软。
“留在上面更是死路!”三娘尖声叫道,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傀儡已经一爪挥向钟伯,钟伯用药镐格挡,整个人被震得倒飞出去,摔在淤泥里,生死不知。而官兵那边,正和躲在暗处放冷箭的秦爷纠缠,乱成一团。
没时间犹豫了!
老鱼头把心一横,将陈渡往洞口方向一放:“陈老弟,抓紧了!”他自己率先蹲下,试探着将脚往那洞里伸。“我先进!你们跟着!”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通过,里面黑得吓人,一股陈年水汽和霉味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嗖”地射来,钉在洞口的岩壁上,箭尾剧烈颤动!
“想跑?都给老子留下!”是秦爷的吼声。他见陈渡他们要钻洞,立刻放弃了与官兵纠缠,又是一箭射向老鱼头!
老鱼头吓得一缩脖子,箭矢擦着他头皮飞过。
“妈的!”秦爷骂了一句,还想再射,一名官兵已经红着眼挥刀扑来,他只得回身格挡。
“快!下!”老鱼头不再迟疑,手脚并用,缩着身子,哧溜一下就滑进了那黑窟窿里,瞬间被黑暗吞没。
“丫蛋,抱紧娘!”三娘泪流满面,一咬牙,抱着孩子紧跟着滑了下去。
李老汉看着孟婆婆:“老婆子……”
孟婆婆浑浊的眼睛里反而有种看透生死的平静,她推了李老汉一把:“走!”
李老汉哽咽着,也滑了下去。
孟婆婆最后看了一眼这混乱、血腥的泄水洞,佝偻着身子,慢慢蹲下,也消失在洞口。
李二狗连滚带爬地冲到洞口,刚要往下钻,看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又犹豫了。
“二狗!快啊!”洞里传来三娘带着哭腔的喊声。
李二狗一哆嗦,闭着眼,怪叫一声也滑了进去。
现在,洞口只剩下瘫坐在地、几乎无法动弹的陈渡,以及刚从淤泥里挣扎起来、嘴角溢血、拖着一条似乎受伤的腿,正艰难往这边挪动的钟伯。
而那金属傀儡,在拍飞钟伯后,似乎判定这边的威胁较小,猩红的目光重新锁定了人数更多、动静更大的官兵方向,迈开沉重的步伐,“咚咚咚”地逼了过去,暂时给了这角落一丝喘息之机。
但秦爷看到了落单的陈渡!
“活地图!你休想跑!”他荡开官兵的刀,竟不顾身后追兵,猛地朝陈渡扑来!他知道,没了陈渡,他在这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就是瞎子!
陈渡看着状若疯虎扑来的秦爷,眼中一片死寂。他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秦爷的脏手即将抓住陈渡衣领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不是刀剑入肉,而是重物砸在骨头上的声音。
秦爷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他愕然低头,看到一柄沾着淤泥和血丝的短柄药镐,正嵌在他的肩胛骨附近。是钟伯!他用尽最后力气,将药镐掷了出来!
“老……东西……”秦爷脸上闪过一丝暴怒,反手拔下药镐,带出一溜血花,他转身就要先结果了碍事的钟伯。
“放箭!”王百户的吼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两名士兵捡起了地上死去弓手散落的弓箭,虽然仓促,但两支箭还是歪歪斜斜地射向了秦爷!
秦爷不得不挥刀格挡,叮当两声,箭矢被磕飞,但他也被阻了一阻。
就这一阻的功夫,钟伯已经扑到了陈渡身边,用没受伤的那条腿支撑着,拼命将陈渡往洞口拖。
“钟……伯……”陈渡嘴唇翕动。
“别说话……走!”钟伯额头青筋暴起,每动一下,受伤的腿都钻心地疼。他几乎是将陈渡半抱着,推向了那黑黢黢的洞口。
陈渡的身体滑入洞口,瞬间下坠的失重感传来,黑暗包裹了他。
钟伯看着陈渡消失,松了口气,转身想跟着下去。
晚了。
秦爷已经如同鬼魅般欺近,脸上是残忍的狞笑,沾血的腰刀带着风声,直劈钟伯的后颈!
“老东西,下去陪他吧!”
钟伯听到了背后的风声,他甚至可以闻到秦爷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汗臭的浓烈气味。他闭上了眼睛。
“铿!”
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几乎震破耳膜。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钟伯猛地睁开眼,看到一把制式腰刀,架住了秦爷劈下的刀!持刀的,是那个肩头中箭、脸色苍白如纸的小旗——李旗官!他不知道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用仅存的力气,挡住了这必杀的一击。
“快……走……”李旗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秦爷暴怒,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李旗官中箭的肩头。
“噗!”李旗官喷出一口血,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落地,不再动弹。
但这一下,终究是为钟伯争取到了那稍纵即逝的生机。
钟伯不再犹豫,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向那洞口一跃!
秦爷的刀再次挥下,只砍到了钟伯的一片衣角。
“操!”秦爷看着空荡荡的洞口,气得几乎吐血。他回头,那金属傀儡正在官兵阵中肆虐,惨叫声不绝于耳,洞口这边,暂时反而成了混乱中的死角。
他眼神闪烁,看了一眼厮杀的战场,又看了一眼幽深的洞口。留在这里,迟早被那铁怪物或者官兵磨死。下去,虽然未知,但陈渡那“活地图”
赌了!
秦爷不再犹豫,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弯腰也钻进了那黑窟窿里。
泄水洞内,战斗还在继续。王百户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挥舞着腰刀,嘶声力竭地指挥着残余的士兵,围着那刀枪不入的傀儡做困兽之斗。没有人再注意到那个悄无声息消失了几个人、又钻进了一个山贼的排水口。
只有地上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浸透了淤泥的暗红色血迹,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烈。
而在那排水口之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一条未知的、仿佛通向地底深处的狭窄滑道。
陈渡只觉得身体在粗糙的、湿滑的壁上不断下坠、碰撞,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黑暗剥夺了所有感官,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身体摩擦的沙沙声。
他紧紧咬着牙,护住胸口的伤处,在那强烈的失重感和碰撞中,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一瞬,也许是漫长无比。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四溅的水花。
他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水洼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呛了好几口水,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几乎晕厥。
他挣扎着从齐腰深的水里站起来,浑身湿透,冷得直打颤。四周是一片极致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只有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光透下,隐约勾勒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空旷的穹顶轮廓。
他听到身边陆续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以及老鱼头、三娘他们惊魂未定的喘息和呜咽。
“陈大哥?钟伯?”是三娘带着哭腔的呼喊。
陈渡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他摸索着向岸边走去,脚下是平整的、仿佛经过打磨的石块。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胸口的冰凉感,在这里变得异常活跃,仿佛回到了……某种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