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只剩下风声和水流声,混着众人粗重的呼吸。那少年和他的船消失在芦苇荡里,像一场湿冷的梦。
老鬼的问题悬在空中——“这洞,咱还进不进?”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在陈渡脸上。他靠着石头,脸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还沉着,像两口深井。
他没立刻回答,目光从那一张张惶恐、疲惫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回老鬼背上那根用破布缠着的断橹上。少年的话还在耳边响——“洞里还有别的‘东西’”,“指甲挠石头的声音”。
“还有别的路吗?”陈渡声音嘶哑,问老鬼。
老鬼望向四周陡峭的山壁,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绕?没三五天翻不过去!后面那帮穿黑的崽子,能给咱三五天?”
孟婆婆用袖子擦了擦陈渡额头的冷汗,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陈爷,是坎儿总得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陈渡闭了眼,胸口微弱地起伏。伤口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慢慢锉。他知道老鬼和孟婆婆说得对。回头路是死路,绕路时间不够,眼前只有这一个口子,像命运硬塞过来的一条缝,窄,黑,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再睁开眼时,里面那点微弱的光凝住了。“进。”一个字,砸在河滩的石子上。
老鬼不再废话,把陈渡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对剩下还能动的几个汉子吼道:“都机灵点!水虺,李老汉,你们两个打头,手里家伙攥紧了!三娘,你看好娃子们,跟紧我!”
水虺和李老汉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但还是从地上捡起顺手的木棍和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岩壁那边走。那山洞藏在密实的藤蔓后面,像野兽闭着的嘴。
扒开湿漉漉的藤蔓,一股混杂着土腥、霉烂和某种隐约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洞口不大,刚够一人弯腰进去,里面黑黢黢的,光线只探进去几步就被吞没了。
“火!弄个火把!”老鬼低吼。
一个汉子赶紧从怀里掏出之前备着的、用破布和松油缠成的简易火折子,晃亮了,又捡了根粗壮点的枯枝点燃。跳动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出洞口粗糙的岩壁,上面凝着水珠。
“我走前面。”老鬼把陈渡小心交给孟婆婆,接过火把,另一手抽出后腰的柴刀,第一个矮身钻了进去。水虺紧跟其后。
陈渡被孟婆婆和另一个汉子搀着,也弯下腰,踏进了洞内。阿青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三娘抱着丫蛋,吴念清低着头,默默跟在最后。
洞里比外面阴冷很多,空气黏稠,呼吸都带着回音。脚下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尽是碎石和湿滑的苔藓。火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地方,再往前,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走了约莫十几丈,洞道开始变宽,能直起腰了。但气氛却更加压抑。
“看地上!”打头的水虺忽然低声叫道,声音带着惊疑。
火光挪过去,照亮了地面。那里散落着一些东西——几个空了的铁皮罐头盒子,印着看不懂的外国字;几团揉皱的、沾着油污的牛皮纸;还有几个黄澄澄的子弹壳,散落在碎石间。
“是那帮黑衣人留下的!”老鬼用柴刀扒拉了一下子弹壳,脸色凝重,“他们真在这里待过。”
陈渡示意停下,他忍着痛,仔细看了看那些杂物。“罐头……不是寻常土匪吃得起的。”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在这里藏了啥?”李老汉颤声问,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四周的黑暗里瞟,生怕那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没人能回答。老鬼举着火把,往四周照了照。这里像是个稍微宽敞点的洞室,一侧的岩壁下,堆着一些乱石,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
“歇口气。”陈渡说。他的体力快撑到极限了。
众人或靠或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喘着气。火光跳跃,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洞里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爹……”阿青小声叫了一句,往陈渡身边缩了缩,“冷。”
陈渡用没受伤的手搂住女儿,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直痴痴傻傻、被三娘抱在怀里的丫蛋,忽然毫无征兆地“咿呀”了一声,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洞穴深处的黑暗,伸出小手指着那个方向,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亮……”
三娘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丫蛋乖,别瞎说!”
但众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顺着丫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亮?”老鬼皱眉,举高火把往那边照了照,什么也没有。
“小孩子胡咧咧,吓着了。”李老汉嘟囔着,把头埋得更低。
陈渡却盯着那片黑暗,眉头微微蹙起。丫蛋自从受了刺激,一直没什么反应,这突然的出声……
忽然,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吴念清,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半步,低呼了一声。
火光立刻移过去。只见他脚下踢到了一个半埋在碎石和泥土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生锈的、断裂的铁环,连着几节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另一端似乎深深嵌在岩壁里。
“这是……镣铐?”水虺凑过去看了看,不确定地说。
老鬼用柴刀敲了敲那铁链,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些年头了。”他抬起头,火光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这洞里,以前怕是关过什么人。”
关过人?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联想到少年说的“前朝甚至更早的坑道”,还有“指甲挠石头”的声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止……不止一个。”吴念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飘,他指着附近的地面,“那里,好像也有。”
火光挪动,果然在附近又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半埋着的锈蚀铁环,分布没什么规律,像是随意钉死在岩石里的。
“像个……牢房。”孟婆婆嘶哑地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闪过一丝悲悯。她看向陈渡,陈渡也正看着她。
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这运河沿岸,这种隐藏的、不见天日的苦处,太多了。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响起,是陈渡。他弯下腰,咳得肩膀剧烈耸动,伤口处的布条又渗出血来。
“陈爷!”孟婆婆赶紧给他拍背。
老鬼也急了:“不能再歇了!这地方邪性,得赶紧找路出去!”
他举着火把,不再管那些锈蚀的铁镣,催促着众人继续往洞穴深处走。洞道开始变得曲折,时而狭窄,时而稍宽,但始终向下倾斜,空气也越来越凉,那股霉烂味里,似乎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硝石的气息。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向下,更陡,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处;另一条稍微平缓,但更狭窄。
“走哪边?”老鬼回头问陈渡。
陈渡喘着气,额头上全是虚汗,他看了看两条路,刚想说话。
“下面……下面有风。”扶着陈渡的一个汉子忽然说道,他吸了吸鼻子,“好像……还有点别的味儿。”
老鬼蹲下身,把手放在通往下的那条洞口,仔细感受了一下。“是有风,很弱。”他又嗅了嗅,“这味儿……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的油布味?”
就在这时,从那条狭窄的平缓通道深处,隐约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小石子滚落的声音。
声音很小,但在死寂的洞穴里,却清晰得刺耳。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老鬼猛地举起柴刀,火把对准那条狭窄的通道,低喝:“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