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如同血浆。三名官兵呈半包围之势,死死盯着中间那个摇摇欲坠却杀意凛然的男人。陈渡拄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撕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汗水、血水混在一起,从他额角不断滑落,滴在脚下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握着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力竭。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像两簇燃烧在寒冰里的鬼火,死死锁住正前方那名领头的官兵。
那官兵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同伴被瞬间废掉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猎物反噬的恼怒。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强弩之末!宰了他!”
三人几乎同时动了!两把腰刀一左一右劈来,封住陈渡的退路,正面那名领头的则挺刀直刺他的胸口!配合默契,狠辣异常!
陈渡瞳孔骤缩!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了!体力耗尽,伤势沉重,能站着已是奇迹。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撞了出来,如同扑火的飞蛾,狠狠撞在右侧那名挥刀官兵的腰眼上!
是丫蛋!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三娘的怀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官兵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刀锋一偏,擦着陈渡的肋骨划过,带飞一片皮肉!
“找死!”那官兵暴怒,反手一刀柄就砸向丫蛋的头颅!
“不!”三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陈渡目眦欲裂,想救援已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蜷缩在角落、仿佛吓傻了的吴念清,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勇气,猛地扑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丫蛋前面!
“砰!”
沉重的刀柄狠狠砸在吴念清的后背上!
“呃!”吴念清发出一声闷哼,口鼻溢血,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扑倒,恰好压在了丫蛋身上。
这接连的变故让官兵的攻势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就是现在!
陈渡眼中寒光爆射,放弃了所有防御,将最后的力量灌注于持刀的右手,如同濒死反击的毒蛇,不退反进,合身撞入正面那名领头官兵的怀中!
“噗嗤!”
薄刃小刀精准无比地从对方胸甲的缝隙中刺入,直至没柄!
那领头官兵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剧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缓缓软倒。
与此同时,左侧的刀锋也到了!陈渡避无可避,只能微微侧身,让过要害。
“撕拉——”
腰刀在他左肩胛处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几乎将他半个肩膀卸下来!
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陈渡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在地,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看到的,是丫蛋从吴念清身下爬出来,那张满是泪痕和惊恐的小脸,以及庙门外,老鬼浑身是血、状若疯魔般冲进来的模糊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如同被塞满了灼热的炭火。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带着血腥和汗臭的衣物。肋下和肩膀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至少血似乎止住了。
残庙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味。篝火重新燃起,但火光微弱,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疲惫的脸。
孟婆婆坐在他旁边,正用一块湿布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见他醒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 relief。
“陈爷,你醒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陈渡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四周。老鬼靠坐在对面的墙根下,胸口剧烈起伏,身上添了几道新伤,正在自己给自己包扎,柴刀就放在手边,刀身上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几个妇人挤在一起,低声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三娘抱着丫蛋,小姑娘似乎吓坏了,把脸埋在三娘怀里,一动不动。吴念清躺在不远处,面色惨白,昏迷不醒,后背一片淤紫。
庙中央,并排躺着四具官兵的尸体,已经被用破席子草草盖住。
“哑巴呢?”陈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孟婆婆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孟婆婆死死按住。
“在外面……鬼子把他背回来了……”孟婆婆哽咽着,“伤得太重……血……血流干了……”
陈渡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和无力感攫住了他。那个沉默如山、数次救他于危难的老哥哥,最终还是没能撑过来。
“阿青……”他猛地又睁开眼,急切地寻找。
“爹!”阿青一直守在他旁边,此刻连忙抓住他的手,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没事。”
陈渡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一点力量。
“我们……死了几个?”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除了哑巴……还有刘婶……为了护着孩子,被……”孟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
又一条人命。陈渡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些官兵……是什么来路?”他问老鬼。
老鬼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戾气:“妈的,不是普通的州县兵,是督漕参军麾下的缉私营!装备精良,下手狠辣!像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
督漕参军?缉私营?陈渡的心再次一沉。这已经不是地方匪患或者寻常追捕了,竟然牵扯到了掌管漕运的高级武官!是因为水虺?还是因为……青蚨信?
他猛地看向昏迷的吴念清。这个读书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此地不能留了。”陈渡强撑着坐起身,牵扯到伤口,让他一阵眩晕,但他咬牙挺住,“他们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必须立刻离开。”
“可是……哑巴他……”孟婆婆看着门外,老泪纵横。
“埋了。”陈渡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能让他曝尸荒野。动作要快。”
老鬼默默站起身,拿起角落里的半截断橹——那是老哑巴留下的唯一遗物,走了出去。几个还能动的汉子也默默跟上。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悼念。生存,是此刻唯一残酷的法则。
陈渡在孟婆婆和阿青的搀扶下,挣扎着走到庙门口。月光清冷,洒在庙外空地上。老鬼和几个汉子正在一棵老槐树下奋力挖掘。不远处,老哑巴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那件他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打满补丁的旧袄子。
陈渡看着那具不再起伏的躯体,眼前仿佛又闪过他替自己挡住山魈利爪时那决绝的眼神,闪过他沉默地守在洞口、断后的身影。
这个沉默寡言,却用生命守护了他无数次的老哥哥,最终还是把命留在了这片吃人的山林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夜风,将翻涌的悲恸强行压回心底。
埋好了老哑巴,没有墓碑,只有一个新堆起的土包。众人对着土包默默站了片刻。
“收拾东西,立刻走。”陈渡转过身,不再看那座新坟。
残庙的篝火被彻底熄灭,最后一点余烬也被泥土掩埋。众人携扶着伤员,背起所剩无几的行囊,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前路依旧黑暗,危机四伏。失去了老哑巴,陈渡身负重伤,队伍士气低落。
而那个关于青蚨信,关于渡厄人宿命的巨大谜团,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黑夜,将他们紧紧包裹。
陈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残庙,以及庙旁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然后,他转过身,牵着阿青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更深、更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