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黑暗,浓得像墨。阿青蜷缩在洞口,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朵里灌满了风声,还有爹那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的呼吸声。老哑巴像尊石像,守在藤蔓缝隙后,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外面的天色终于透进一丝灰白,驱散了洞内部分黑暗,却带来了更刺骨的寒意。阿青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
老哑巴挪动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肉干,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阿青。他自己那一半,只嚼了几下,就费力地咽了下去。
阿青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的肉干像石头一样硌着胃。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陈渡,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像是积攒了全部力气的嗬嗬声。
阿青和老哑巴同时一震,凑了过去。
陈渡的眼睛竟然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浑浊无神,没有焦距,只是茫然地对着洞顶。
“爹!”阿青扑到跟前,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惊喜。
陈渡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在阿青脸上,但失败了。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阿青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冷……”
阿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慌忙脱下自己那件本就单薄的外衣,盖在爹身上,又用手不停搓着他冰冷的手。“爹,不冷,不冷,阿青在这儿……”
陈渡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暖意,或者说,是女儿的声音唤醒了他最后一点意识。他涣散的目光再次努力凝聚,这次,终于模糊地映出了阿青满是泪痕的脸。
“……阿……青……”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在!爹,我在!”阿青紧紧握住他的手。
陈渡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看到了站在一旁、沉默的老哑巴。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无尽的托付。
“……老……哥……”他看向老哑巴,气若游丝,“……孩子……托付……你了……”
老哑巴蹲下身,看着陈渡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但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陈渡似乎松了口气,目光又回到阿青脸上,充满了不舍和牵挂,还有一丝终于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活……下……去……”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干涸的生命里硬挤出来的。然后,他握着阿青的手,微微一紧,随即,那点力道彻底消失了。
他眼睛还半睁着,望着阿青,但里面的光,熄灭了。
“爹——!”
阿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在陈渡尚且温热的身体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她不再压抑,也无法压抑。最后的亲人,也走了。这个世界,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老哑巴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那握着断橹的手,指节捏得更紧了。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陈渡不肯瞑目的双眼。
阿青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才变成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老哑巴站起身,嘶哑地说:“埋了吧。不能留味道。”
阿青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老哑巴已经开始动手,用那半截断橹,在山洞角落里挖掘。泥土冻得硬,他挖得很费力。
阿青看着爹安详(或者说解脱)了的遗容,咬了咬牙,也爬过去,用手帮着刨土。指甲翻开了,渗出血,混在冰冷的泥土里,她也感觉不到疼。
挖了一个浅坑,老哑巴和阿青一起,将陈渡的遗体小心地放进去。没有棺材,没有寿衣,只有一身破烂和满身伤痕。
覆上第一抔土时,阿青的手抖得厉害。她看着爹的脸一点点被黄土掩盖,那个曾经背着她、护着她、教她认字的爹,那个在运河边撑船摆渡的爹,那个沉默坚韧了一辈子的爹,就这样,被埋在了这荒山野岭,无人知晓的冰冷山洞里。
最后一捧土盖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
阿青跪在土堆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她没有再哭,只是眼睛红肿着,里面有什么东西,和爹一起,被埋掉了,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老哑巴站在她身后,嘶哑地开口,像是在对阿青说,又像是在对那堆新土说:“他,解脱了。”
是啊,解脱了。不用再忍受病痛,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看这吃人的世道。
阿青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眼神空洞地望着洞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走吧。”老哑巴说。
两人收拾起那点可怜的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老哑巴那个旧葫芦,和空了的陶罐。阿青把那个草编的蚱蜢,小心地揣进怀里。
他们钻出山洞,重新没入清晨寒冷潮湿的山林。失去了陈渡这个负担,老哑巴的脚步快了些,但阿青因为悲伤和体力透支,走得更加艰难。
山林寂静,只有他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昨夜的狗吠和厮杀,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老哑巴猛地停下,将阿青拉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
只见一个穿着兽皮袄子、背着弓箭和几只野兔的猎人,从对面林子里钻了出来。那猎人看到他们,也愣了一下,警惕地握紧了手里的猎叉。
不是寨子里的人,也不是黑风坳的匪徒。看打扮,像是更深处山里的独行猎户。
那猎人打量了一下老哑巴和阿青,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老的老,小的小,不像是歹人,警惕心稍减,但还是隔着一段距离问道:“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老哑巴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阿青看着那猎人手里的野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已经一天多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那猎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窘迫,犹豫了一下,从背上解下一只最小的野兔,扔了过来,落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拿着吧,看你们也不容易。”猎人说,“这深山老林的,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早点找路出去吧。”
老哑巴依旧沉默,只是对着那猎人,微微抱了抱拳。
猎人没再多说,扛着猎叉,很快消失在另一边的林子里。
老哑巴走过去,捡起那只还有余温的野兔。他没有立刻处理,而是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那猎人走远了,才对阿青说:“生火,烤了。”
阿青愣了一下,生火?
“快!”老哑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吃完,有力气,赶路。”
他找了一处背风的石坳,迅速收集了一些干柴枯枝。这次,他没有用那个珍贵的火折子,而是用了更古老的钻木取火的方法,费了些功夫,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火。
他将野兔剥皮,架在火上烤着。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诱人的肉香弥漫开来。
阿青看着跳跃的火苗,闻着久违的肉香,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一点点。
兔子烤熟了,老哑巴扯下一条后腿,递给阿青。阿青接过,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带着焦香的肉块填充着空虚的胃,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满足感。
老哑巴自己也吃了一些,但吃得不多,大部分都留给了阿青。
吃完东西,身上暖和了些,也有了力气。老哑巴迅速将火堆彻底熄灭,用土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走吧。”他再次说道。
阿青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爹被埋葬的那个山洞的方向,然后转过身,跟着老哑巴,继续走向未知的、但必须走下去的前路。
山林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