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老哑巴这两个字,像两枚钉子,把赵二牛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神乱飘,不敢看老哑巴伸出的那只干枯、却带着无形压力的手。
“没……真没了……”赵二牛的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又捂紧了胸口。
阿青紧紧攥着那截失而复得的红头绳,眼睛喷火似的瞪着赵二牛。她不信。
老哑巴没再废话,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快如闪电,直接探向赵二牛紧紧捂着的怀里。赵二牛想躲,但老哑巴的动作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狠劲,一把攥住了他藏东西的地方。
“哎呦!你……你干啥!抢东西啊!”赵二牛杀猪般地叫起来,拼命挣扎。
老哑巴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他另一只手协助,嗤啦一声,扯开了赵二牛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襟。
一个小布包掉了出来,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布包散开,里面露出的东西,让阿青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不是钱,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几块拇指大小、黑乎乎的、像是肉干的东西,还有一小撮黄白色的、结晶状的颗粒,看着像粗盐。
是吃的!是肉干和盐!
在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荒野,这几块肉干和一点盐,比金子还珍贵!
“这……这是俺自己的!俺省下来的!”赵二牛扑上去就想抢,脸红脖子粗地辩解。
“你放屁!”阿青再也忍不住,尖声骂道,“翻船的时候啥都冲没了!你从哪里省下来的?分明是你偷偷藏的!说不定……说不定还是从我们船上偷偷摸去的!”她想起翻船前的混乱,想起赵二牛那时慌慌张张的样子。
陈渡被这边的动静惊醒,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肉干和盐,再看看赵二牛那副嘴脸,心里一片冰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哑巴弯腰,捡起那几块肉干和那撮盐,看都没看状若疯狂的赵二牛,走到陈渡身边。他掰了一小块肉干,塞进陈渡嘴里,又捏了一小撮盐,放进阿青刚才用芋叶折成的水兜里,晃了晃。
“喂他,喝点盐水。”老哑巴对阿青说。高烧流失水分和盐分,盐水能吊命。
阿青狠狠瞪了面如死灰的赵二牛一眼,赶紧照做,小心地扶着爹,喂他喝下那带点咸味的水。
赵二牛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嘴里兀自喃喃:“是俺的……是俺的……你们抢俺的东西……”
老哑巴把剩下的肉干和盐用布包好,揣进自己怀里,然后转身,盯着赵二牛,嘶哑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你,滚。”
赵二牛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滚?你让俺滚?这荒山野岭的,你让俺去哪儿?你们……你们不能这么绝情!”
“绝情?”阿青红着眼睛啐了一口,“你偷我娘东西的时候,藏吃的看着我们挨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情分?”
“俺……俺那是一时糊涂!俺知道错了!”赵二牛爬起来,朝着陈渡磕头,“陈大哥!陈大哥你说句话啊!咱们可是一起逃出来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渡闭着眼,慢慢嚼着嘴里那点带着腥味的肉干,喉咙费力地吞咽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赵二牛,他已经无话可说。
老哑巴不再看他,开始收拾那点可怜的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赵二牛看着无人理睬他,看着老哑巴冷漠的背影,看着阿青厌恶的眼神,一股绝望的怨毒终于冲垮了恐惧。起来,指着老哑巴,声音尖利:
“好!好!你们狠!你们清高!老子走!老子这就走!”他脸上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狞笑,“你们以为这野人湾是啥好地方?告诉你们!老子知道那伙人去哪儿了!他们就在前头山坳子里!老子这就去找他们!把你们的位置,你们的情况,都告诉他们!看你们还能清高到几时!”
他一边恶狠狠地喊着,一边转身就往坡下跑,方向正是之前那几个窥伺者消失的树林。
阿青脸色瞬间煞白:“他……他要去告密!”
老哑巴眼神一厉,猛地将背上的秀姑往阿青身边一推,低喝一声:“扶住!”随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抄起手边那半截断橹,朝着赵二牛追了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完全不像个老人。几个起落就追上了连滚带爬的赵二牛。
赵二牛听到身后的风声,吓得魂飞魄散,回头一看,只见老哑巴面无表情地追到近前,那半截尖锐的断橹朝着他就捅了过来!
“啊!”赵二牛发出凄厉的惨叫,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噗嗤”一声,是钝器捅入肉体的闷响。
赵二牛的叫声戛然而止。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截沾着泥污和水渍的断橹,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小腹。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老哑巴猛地抽出断橹,带出一股温热的鲜血。赵二牛像截木桩一样,噗通倒地,身体蜷缩起来,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落叶。
老哑巴站在他身边,胸口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他看着赵二牛在地上抽搐,看着那生命的气息一点点从他眼中流逝。
阿青远远看着这一幕,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她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她见过死人,见过血,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在她面前被杀死。
陈渡也看到了,他挣扎着想坐直些,最终只是无力地靠回树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没有看老哑巴,也没有看死去的赵二牛,只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复杂。
老哑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赵二牛彻底没了声息。他弯腰,用赵二牛自己的破衣服,擦了擦断橹上的血迹,然后走回阿青和陈渡身边。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走。”他嘶哑地说,重新背起秀姑。
阿青看着老哑巴,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认知。在这吃人的世道,有时候,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老哑巴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替他们解决了一个致命的隐患。
她搀扶起陈渡,跟着老哑巴,再次向上攀登。
没有人回头去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又浓重了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吞噬了来路,也模糊了前路。湿冷的雾气沾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比之前的雨更让人难受。
脚下的路越发难辨,四周的景物在浓雾中变得影影绰绰,如同鬼影。寂静的山林里,只剩下他们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和彼此粗重的呼吸。
阿青的心跳依旧很快,赵二牛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和惨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前方老哑巴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
这个沉默寡言、来历不明的老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一次次帮他们?他下手为何如此狠绝果断?
浓雾弥漫,仿佛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走在前面的老哑巴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瞬间绷紧。
“嘘——”他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
阿青和陈渡也立刻屏住呼吸。
浓雾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金属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